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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雨水在屋檐上挂了两天,终于停了。阿杰踩着湿漉漉的泥地走进陈三的后院,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新捡的石头上。它们刚从河里捞起,湿漉漉、灰扑扑地挤作一团。他想起那块裂开的蚀骨黑石——暗红的纹路、黏稠的锈水仿佛仍在眼前晃动。胃里一阵翻涌。“石头里有毒”,这念头如水蛭般钻入他的脑子,挥之不去。

他蹲下身,拾起一块普通的河卵石。圆润、坚硬、冰凉。他模仿陈三的样子,以指腹感受石面的纹路。然后,他握起锤子,打算砌一小段练习墙。

僵硬的尺寸

阿杰选了一块厚实的石头作基座。接着,他小心地拿起另一块,仔细对准,轻轻放上去。他想起陈三的话:“留口气”。留多宽?一指?半指?他犹豫着,用指甲在石缘比划,最终只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不行,太紧了!他急忙拿起石头重放,这次留了将近一指宽。又太大了!石块松垮不稳,指头一推就晃。

他额头沁汗,手中的石头仿佛重若千斤。

蚀骨石流脓崩裂的景象不断闪现。缝留窄了,像堵死毒石的气孔,怕它炸开;缝留宽了,又像纵容危险潜伏,怕它作乱。石头在他手中,变成揣着毒囊的刺猬,捧不住也放不下。放上、取下、再放上……每一次都如履薄冰。那段墙歪歪扭扭,缝隙宽窄不一,活像豁了牙的嘴。

陈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静默地看他笨拙反复。最终,阿杰颓然放下石头,满手污泥。

“师傅……”阿杰嗓音干涩,“这缝……太难了。”

活的间隙

陈三弯腰,信手从石堆中抓起两块石头。一块棱角分明,一块圆润厚实。他未多比量,先将棱角石在厚实石上轻磕两下——音清脆,一音沉闷。而后,才把棱角石稳稳压在厚实石的边缘,左右微调。两块石头之间,赫然现出一道弯曲不平的缝隙,最宽处可塞进小指,最窄处几乎贴合。

陈三粗粝的手指划过那道弯缝,沉默良久。

“你觉着,”他声音低沉,“这缝,是死的?”

阿杰怔住,摇头。

陈三的目光移向墙石,从棱角硬朗的压顶石,看到圆润厚实的基座。“那这石头呢?”

阿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明所以。

“硬的这块,压着软的这块。”陈三语气平常,如在诉说柴米油盐,“硬骨抵着软肉,谁也不肯让,谁也让不了几分。这道曲曲弯弯的缝,就是它们喘气、较劲、一块儿活下来的地方。”他用指甲轻叩缝隙,“风刮雨砸,墙骨缝疼了,这道弯缝,能吞风咽雨,容它疼时……悄悄挪身舒骨。”

他拿起阿杰选的那块上好基座石,又拈起他配的上层石,将两者缓缓抵在一起。

“料,都是好料,硬实。”他双手微微发力,两石相抵,纹丝不动,却隐隐传出紧绷的对抗感。“可两硬相抵,不留一丝余地……”他手势猛地一沉,作崩塌状,“表面严丝合缝,底下……早已是你死我活。一有风吹草动,不是你碎,就是它裂。”

他不再言语,从脚边拈起一块其貌不扬的薄石片,熟练地塞进阿杰那堵歪墙一道显眼的缝隙里,屈指轻轻一敲。

“嗒”的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那原本微晃的石头,竟瞬间吃住了力,稳若磐石。

陈三的目光越过院墙,投向远方朦胧的山廓,仿佛在看一场持续了千万年的无声博弈。

“山挡着水,水啃着山……”他喃喃自语,像在说给那山那水听,“争出来的那道沟壑……才是活路。”

他忽然沉默下去,背影佝偻了一瞬,像是被某个沉重的念头压弯。风中,传来他几乎听不见的低语,破碎得如同梦呓:

“……阿暖最后……总让我……把窗……推开条缝儿……”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所有后续的字句,连同那份蚀骨的旧痛,猛地咽回了肚里。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被回忆瞬间击中的侧影,和那句未竟之言里,所有关于“活路”与“人心”的,滚烫的注脚。

雨夜的吐纳

当夜,暴雨忽再度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地溅泥,汇成浊流冲刷墙根。阿杰躺在偏屋,雨声如密鼓敲打他紧绷的神经,蚀骨石流脓崩裂之景仿佛再现。他担心廊下新砌的矮墙,更忧心那道弯曲缝隙能否抵住凶烈冲刷。辗转难眠。

雨声渐弱,天将破晓。阿杰忍不住起身,蹑足走向廊下。

那一小段由数石随意垒成的矮墙,静立于晨曦微光中。雨水洗过的石面清亮洁净。而那道弯曲缝隙中并无积水,唯有湿润水汽氤氲弥漫。更令他惊异的是,在缝隙最宽处、靠墙根的地方,竟有一株极细的无名绿草,从缝深处探出一点嫩芽!雨水未曾冲垮它,反而将其滋养!

他屏息凑近。在那嫩绿草芽旁,一道更细石缝中,他竟瞥见几乎难以察觉的动静——一只近乎透明的小潮虫,正小心地探出触须,试探湿润石壁,而后缓缓爬出,开始啃食石壁上微渺的青苔。

潮虫背壳沾着一颗微小水珠,折射晨光。它谨慎爬行,避开水洼,触须轻颤,似在品尝空气中湿润的养分。它身后,更深缝影里,仿佛还有一两条细如发丝的白虫在缓缓蠕动。雨水未曾摧毁,反而唤醒了这缝隙深处一个沉眠的微渺世界。

阿杰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情绪。这不止是一道泄压的缝,更是一个微缩宇宙,孕育、庇护着生命。

风雨声中,他耳畔似极遥远地炸起一声沉重锤击,混着一丝被压抑的痛苦闷哼,旋即又被风雨吞没。他打了个寒颤,那感觉瞬逝如错觉。

陈三不知何时也已起身,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木棍,默立在阿杰身后,一同望着那道渗着水汽的深缝和那星颤巍巍的嫩绿。

良久,他枯瘦的手指向缝隙深处,声音沙哑,如同风吹过老墙的孔隙:

“瞧见没……这缝,会吞吃风雨。”

指尖微微上移,掠过那点绿色:“也养得活性命。”

他沉默片刻,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墙内无形的呼吸。

“它自个儿……会喘气了。”他喃喃道,像在说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能喘气的物事,”他顿了顿,木棍底端轻轻叩了叩脚下湿润的泥土,“就能活得……久长些。”

缝里的青痕

阿杰蹲身,指尖悬停于缝隙边缘湿润苔藓与柔嫩草芽之上,最终只轻拂过那片冰凉软绿,生怕扰了墙的呼吸。这道接纳风雨、滋养生命的缝隙,此刻于他眼中,不再是一道需填补的“缺憾”,而是这堵墙健康存活的明证。

他仿佛能感知,昨夜暴雨如注时,风如何在这弯缝中旋冲,雨水如何沿这曲槽流下,而墙骨又如何在水浸冲击中微调姿态,无声化解万钧之力。

缝是活的。

它非空无,是这堵墙沉默的脉络,是它吞吐气息、咽下风雨的喉舌。

阿杰仰头,望向院落深处。那堵由无数灰石与万千缝隙交织而成的高墙,在雨后澄澈的天光里默然矗立。每一道或宽或窄、或曲或直的隙裂,都似一张无声的嘴,吞吐着天地间湿润的呼吸。

他忽然懂了。

这墙之所以风雨不倒,其力不在石之坚,而在缝之活。允风雨穿过,方能亘久长存。

“墙要喘气,人要留路。”陈三的嗓音低沉,目光却似已穿透院墙,望见了远方更巨大的危机与裂隙。“活路……有时不是往上砌,是得往下蹲,抓得起烂泥,夯得进碎砾。”

他顿了顿,声音重如千钧:

“活路,比脸面,重得多。”

这话,像一颗裹着泥土的硬种,沉沉坠入阿杰心田深处。

他垂首,目光落回指尖。那上面,依稀还残留着青苔的沁凉,与破石缝里,那星嫩绿柔韧的触感。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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