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影的视线落在林默脸上,几秒钟,又像过了几个世纪。
整个车间里,只有她高跟鞋踩在地上的细微声响,和众人压抑的呼吸。
她正在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
而眼前这个实习生,递过来的不是救命稻草,更像是一根蛛丝。
脆弱,又充满了不确定性。
总工程师焦急地走上一步,压低了嗓子。
“苏总监,不能听他的,这太冒险了。”
“拆解这种精密机床,需要德国原厂的专用工具和流程图,我们贸然动手,只会让情况更糟。”
王雷也跟着附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急切。
“是啊苏总!他一个实习生懂什么!万一拆坏了,责任谁来负?”
“这可是三千万的设备!”
苏晴影没有理会他们,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林默身上。
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平静,与周围的焦躁恐慌格格不入。
那不是初生牛犊的莽撞,而是一种对自己判断的确信。
最后的机会了。
她做了决定。
“拆。”
一个字,从她唇间吐出,清晰而决绝。
王雷的表情瞬间凝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总监,您……您疯了?您要为了一个实习生的胡言乱语,毁了这台机床?”
总工程师的脸色也变得惨白。
“苏总,请您三思!这个责任我们担不起!”
苏晴影转过身,面对着两位资深的技术主管。
“现在这台机床,跟一堆废铁有什么区别?”
她的反问让两人哑口无言。
“如果今天修不好,我们一样要完蛋。”
“出了任何问题,我一个人负责。”
这句话,彻底堵死了所有人的退路。
王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狠狠地瞪了林默一眼,那模样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维修组的几个老师傅互相对视,脸上写满了为难。
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姓李,是车间里资格最老的钳工。
他犹豫着上前。
“苏总监……我们没有德制机床的拆解经验,这外壳连个螺丝都看不到,无从下手啊。”
赵凯抱起双臂,站在一旁,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就是,这可是‘工业之花’,你以为是拆你家拖拉机呢?”
“等会儿把外壳撬坏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他身边的几个年轻技术员也跟着窃窃私语,准备看林默的笑话。
林默没有被这些杂音干扰。
他走到工具箱旁,从最下面一层翻出一个破旧的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个奇怪的工具。
一根金属杆,一端是圆形的听筒,另一端是尖锐的探针,看起来像个老式听诊器,又带着几分工业的粗犷。
他拿着这个自制的“听诊器”,走到庞大的机床前。
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他将听筒贴在了冰冷的金属外壳上,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机器内部细微的声响,通过金属杆,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
赵凯嗤笑一声。
“装神弄鬼。”
林默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他侧着头,听筒在机壳上缓慢移动,一寸,一寸。
几秒后,他睁开眼,伸手指着一个光滑的平面。
“往左三厘米,用7号扳手,逆时针转三圈半。”
“那里有个暗扣。”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李师傅愣住了。
那个位置光洁平整,用手摸上去没有任何缝隙。
“小林,你确定?”
林默点了下头。
“确定。”
李师傅半信半疑,从工具车上取下一把7号梅花扳手,比对着林默指定的位置。
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看向苏晴影,苏晴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示意。
李师傅一咬牙,将扳手顶在那个光滑的金属面上,开始用力扭动。
一圈。
两圈。
三圈。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就在第三圈半转到的瞬间,只听“咔哒”一声轻响。
那块平滑的金属板,竟然向内凹陷,弹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精巧的暗扣结构,暴露在众人面前。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李师傅的手停在半空,嘴巴微张,半天合不拢。
赵凯脸上的讥笑彻底僵住,他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仿佛要确认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总工程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充满了不可思议。
这……比看内部结构图纸还快!
“打开了!真的打开了!”
一个年轻的维修工忍不住低呼出声。
林默没有停顿,继续指挥。
“沿着缝隙,用T20螺丝刀,松开三颗六角螺丝。”
“然后面板可以向上抽离。”
李师傅此刻再无怀疑,立刻找来几个徒弟,完全按照林默的指示操作。
复杂的德制外壳,在一道道精准的指令下,被一层层轻松地剥开。
原本需要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都未必能完成的拆解工作,在十几分钟内就完成了。
当机床内部密密麻麻的管线和精密的机械结构暴露在空气中时,在场的所有工程师,无论资历深浅,都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林默径直走向机床中段。
“就是这里,第三号伺服电机。”
他指着一个被层层液压管线包裹的部件。
“拆开它的液压稳定器。”
李师傅立刻带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始拆卸。
随着外层保护罩被取下,一个银白色的液压稳定器呈现在眼前。
“拧开顶部的泄压阀,再拆开侧面的观察口。”
林默的指令依旧简洁明了。
当观察口的盖子被旋开,所有人都凑了过去,将手电筒的光束聚焦在那个小小的窗口。
下一秒,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在人群中响起。
在清澈的液压油中,阻尼阀的狭小缝隙里,清晰地卡着一粒芝麻大小的金属碎屑。
它那么小,却又那么致命。
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东西,瘫痪了价值三千万的顶级设备。
赵凯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从脸颊一直白到耳根。
王雷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总工程师扶着身边的机床,身体微微晃动,他盯着那粒碎屑,仿佛看到了鬼。
全场死寂。
林默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从工具盒里拿出一根细长的磁性探针,从观察口伸了进去。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
探针的尖端在液压油中缓缓移动,精准地靠近那粒碎屑。
轻轻一触。
碎屑被吸附在了探针顶端。
他缓缓将探针抽回,把那粒金属碎屑放在一张白纸上。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停下。
他把耳朵再次贴近那个被拆开的伺-服电机,静静听了片刻。
然后,他拿起一把扳手,对着旁边一根不起眼的油管接头,轻轻紧固了一下。
“这里的油管有轻微共振,长期运行会产生金属疲劳。”
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这一手,让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总工程师,后背冒起一层冷汗。
这已经不是维修了。
这是降维打击。
“好了。”
林默直起身。
“可以重启了。”
李师傅颤抖着手,将观察口和外壳一一装回。
总工程师走到主控台前,按下了重启按钮。
刺耳的警报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绵密而平稳的嗡鸣,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前所未有的流畅顺滑。
显示屏上,所有的故障代码全部清零,绿色的运行指示灯,稳定地亮了起来。
机床,活了。
就在这时,一直被晾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里,传来了视频通话的声音。
屏幕上,一个白发苍苍的德国老人正激动地对着翻译说着什么。
翻译连忙将他的话转述出来。
“专家先生在问……刚刚发生了什么?是谁修好了机床?”
“他说……他说……”
翻译的脸上也充满了震撼。
“他说,‘Who is that young man? It’s a miracle!’”
(那个年轻人是谁?这简直是奇迹!)
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聚焦到了角落里的那个年轻人身上。
这一次,没有了嘲笑和戏谑,只剩下混杂着敬畏与探究的复杂情绪。
苏晴影缓缓走到林默面前。
她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黑色的名片,递了过去。
“明天开始,你不用向王雷汇报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其中蕴含的信息,却让旁边的王雷浑身一颤。
林默接过名片,入手微凉。
苏晴影继续说道。
“来我办公室,我需要一份关于‘工业听诊’的可行性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