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翕和攥紧了手中的玉佩,手心一片冰凉汗湿。
他抬头望向那栋亮着灯的主楼,仿佛能看到,在某一扇窗户后面,正有一双锐利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们这群“不速之客”。
黑铁大门在身后合拢的闷响,仿佛一道最终的分界线,将他们与外面那个混乱、危险的民国世界暂时隔开,却又投入了另一个未知、可能更加诡异的樊笼。
风公馆的门房并不大,陈设简单,只有一张硬木桌和几条长凳。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淡淡的樟木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味道。
钱管家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站在门口,目光再次逐一扫过众人,像是在评估一批来路不明的货物。
“诸位在此稍候,我已让人去通禀老爷。”钱管家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太多情绪,“风老爷事务繁忙,见与不见,还未可知。”
风翕和捏着那块仿古玉佩,指尖冰凉。
他曾无数次听过曾祖父风正亭的名字,在家族模糊的传说里,在历史书的边角料中,甚至在那幅冰冷画像的注视下。
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可能去面对一个“活着”的曾祖父。
这种感觉荒谬绝伦,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林星月悄悄打量着门房内部,墙壁刷得雪白,却依旧能看到一些细微的裂缝。
地上铺着青砖,打扫得还算干净。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桌角——那里似乎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暗红色污渍,像是……陈旧的血迹?
林星月立刻移开视线,心脏猛地一跳,不敢深想!
苏雨晴挨着林星月坐下,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但蓝非儿间歇性、压抑的低泣和含糊的呓语,不断刺激着她本就紧绷的神经。
“……冷……井里好冷……”
叶知秋则试图从钱管家和偶尔经过门外的仆役身上获取信息。
他们的衣着、谈吐、行为方式,每一个细节都是珍贵的田野调查样本。
如果……如果他们还能回去的话。
他注意到,这些仆役虽然动作麻利,但表情大多麻木,眼神低垂,很少与人对视,仿佛藏着什么心事。
陆由起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双目微阖,像是在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有些发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门外的爵士乐声隐约飘来,反而更添烦躁。
终于,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主楼方向传来,由远及近——
钱管家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恭敬的神色。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房门口,挡住了外面大部分的光线——来人正是风正亭。
他比画像上看起来更加高大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长衫,外面罩着一件马褂。
面容依稀是画像上的样子,棱角分明,下颌线紧绷,但比起画像上的锐利和某种隐含的恐惧,真人更多了一种不怒自威的沉重气场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感。
风正亭眼神深邃,像是两口古井,看不出喜怒。
目光扫过来时,带着一种实质性的压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低下头。
风正亭的目光首先落在了风翕和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
风翕和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心脏狂跳!
这张脸,和他记忆中的家族画像、甚至和他自己,都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风正亭的目光扫过其他人,在蓝非儿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蓝非儿似乎感受到了极大的压迫,瑟缩了一下,呓语声都停了!
风正亭最后把目光落在了陆由起身上:“就是你们,声称是我南洋来的亲戚?”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有砂纸在打磨听者的神经。
陆由起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风老爷,冒昧打扰。我等确实是遇难至此,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借贵亲之名,只求一线生机。”
他巧妙地将“认亲”转化为“借名求助”,姿态放低,却又不失分寸。
风正亭的目光再次转向风翕和手中的玉佩:“就是这块玉?”
风翕和下意识地将玉佩递过去。
风正亭接过玉佩,只是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玉身,甚至没有仔细看,就递还给了他。
然后淡淡道:“玉倒是块好玉,样式……也有些眼熟。不过,风某在南洋并无至亲。”
风正亭的话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随即,风正亭话锋一转:“但如今世道不太平,你们老弱妇孺(他看了一眼苏雨晴和林星月)流落街头,确也危险。我风某虽非善人,却也做不出将人逼上绝路之事。”
他沉吟片刻,对钱管家吩咐道:“老钱,安排他们去西厢客房住下,弄些吃的和干净衣服给他们。”
峰回路转,所有人都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谢风老爷!”陆由起立刻躬身道谢。
风翕和也连忙跟着道谢,心情复杂无比。
他曾祖父……似乎并不像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
“不必谢我。”风正亭摆了摆手,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闸北最近不太平,夜里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飘向主楼后方更深远的黑暗:“后园锁着,谁也不准靠近。若是坏了规矩,别怪我风某人不讲情面。”
语气很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警告,让刚刚升起的一点暖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更深的寒意。
说完,风正亭不再多看他们一眼,转身带着一股冷风离开了。
钱管家的态度似乎也因风正亭的吩咐而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保持着距离:“诸位,请随我来吧。”
钱管家领着众人穿过庭院。
庭院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大,栽种着一些花草树木,在夜色中影影绰绰。
远处主楼的灯光更亮了些,能听到里面隐约传来的谈笑声,似乎正在举行一场小型的宴会或聚会,与他们的狼狈形成鲜明对比。
西厢房是一排相对独立的平房,看起来有些年头,但还算整洁。
钱管家打开两间相邻的客房:“条件简陋,委屈诸位了。稍后会有人送热水、衣物和饭食过来。切记老爷的吩咐,夜间莫要乱走。”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关上房门,将民国时代的夜色暂时关在外面。
六个人挤在一间客房里,面面相觑,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