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栀，放学后……图书馆老地方，等我。求你。”
那沙哑的、带着孤注一掷般恳求的声音，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栀早已波澜四起的心湖里，激起了最后、也是最汹涌的一道涟漪。
“求你”。
这个词语从江屿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重量，砸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那里面蕴含的急切、不安，甚至是一丝卑微，与他平日里冷漠孤高的形象形成了致命的反差。
拉住她手臂的力道很轻，她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挣脱。周围是喧闹的人流，好奇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们拉扯的瞬间。
林栀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理智在疯狂叫嚣着拒绝，让她立刻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将这个荒谬的骗局和即将到来的风暴彻底隔绝在外。
可是，心底那丝从看到他守望身影时就悄然裂开的缝隙，在此刻被这个沉重的“求”字，撬得更开了。那里面，除了愤怒和羞耻，似乎还滋生出了别的东西——一种无法抑制的、想要知道真相的渴望，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他此刻境地的担忧。
他会在那里等多久？如果她不去，他会怎么样？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她的脚步。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在他话音落下后，停滞了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是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被他拉住的手臂。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的、挣脱的意图。
江屿的手指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
手臂上那点微凉的触感和束缚感瞬间消失。林栀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看他一眼，立刻汇入前方的人流，快步走上了教学楼台阶，背影决绝。
但她知道，他懂了。
她那片刻的停滞和细微的挣脱，已经是一种无声的回答——她没有立刻斩钉截铁地拒绝。
剩下的半天课，对林栀而言，成了一场漫长的、心神俱疲的凌迟。
每一分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老师的讲课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课本上的字迹扭曲跳跃，无法进入大脑。她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后排那个方向。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背上，带着一种焦灼的、等待审判的沉寂。那目光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让她如坐针毡，几乎无法呼吸。
流言在校园里持续发酵，如同滚雪球般越滚越大。课间去洗手间，她能听到隔间外毫不避讳的议论；走在走廊上，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混杂着各种情绪的视线。她像是一只被放在聚光灯下的标本，无所遁形。
周晓涵几次想和她说话，都被她以“不舒服”为由搪塞了过去。她需要保存所有的力气，去应对放学后那场未知的、或许会更加难堪的对峙。
放学的铃声，终于在林栀几乎要到达忍耐极限时，尖锐地响起。
她几乎是立刻开始收拾书包，动作快得有些慌乱。她能感觉到，后排的江屿也站了起来。教室里的同学都在收拾东西，喧闹声再起，但那道目光依旧穿透人群，牢牢锁定着她。
她没有回头，背上书包，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走得很急，几乎是跑着的，仿佛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她没有直接去图书馆，而是先回了趟家，放下书包，又鬼使神差地换下了校服，穿了一件自己很喜欢的、带着淡淡橘子汽水味道的连衣裙。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想在那个人面前，保留最后一点点……无关乎同情与施舍的、属于林栀本身的姿态。
当她磨磨蹭蹭，终于走到图书馆楼下时，夕阳已经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她站在图书馆投下的巨大阴影里，仰头望着那扇熟悉的、三楼靠窗的窗户，心跳如擂鼓。
去，还是不去？
最终，她还是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走上了三楼。社科阅览区很安静，周末的午后，人并不多。
她走向那个老位置，脚步放得极轻。
然后，她看到了他。
江屿果然在那里。他坐在她常坐的那个位置的对面，也就是他以前坐的位置。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望窗外，只是微微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落在他浓密的黑发和低垂的睫毛上，在他挺直的鼻梁旁投下小片阴影。洗白的校服外套随意搭在旁边空着的椅背上，他只穿着里面简单的白色衬衫，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几分清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感。
他似乎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的眼睛里，在看到她的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是如释重负？是紧张？是歉意？还是……别的什么？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几乎要满溢出来。
林栀停在了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株沉默的植物。
江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开口，但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目光从她脸上，滑到她身上那件与校服截然不同的连衣裙上，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沉重得几乎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
最终，是江屿先动了。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看着她，那双墨黑的眸子里充满了挣扎和愧疚，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而低沉：
“你来了。”
林栀没有回应这句废话。她只是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他无所遁形的穿透力。
江屿在她的注视下，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一秒，又强迫自己转回来，迎上她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句迟到了太久的话，艰难地吐露出来：
“对不起，林栀。”
“我骗了你。”
“我骗了你。”这五个字，像最终落下的铡刀，斩断了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尽管早已心知肚明，但亲耳听到他从口中承认，林栀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一股酸涩直冲鼻尖，她用力咬住了下唇，才没有让那脆弱的情绪泄露分毫。
她依旧沉默着，等着他的下文。她要听一听，这场长达一个多月的欺骗，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屿看着她强忍情绪的模样，眼底的痛苦之色更浓。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她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开始叙述那个与林栀的认知截然不同的版本：
“没有什么家境贫寒……我是江明远的儿子。”他吐出那个在财经新闻里如雷贯耳的名字时，语气里没有一丝自豪，只有沉重的负担，“来曦城中学，以这种方式，是家族的要求……一种所谓的‘历练’，切断经济来源，体验普通人的生活，学会洞察人心……”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解释着那身旧校服的来源，解释着他为什么配合她的“补课”，解释着他最初的错愕和后来的沉默……
林栀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低垂的、带着歉疚的侧脸，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愤怒和羞耻依旧存在，但奇异地，在听他亲口陈述这一切时，那尖锐的刺痛感，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覆盖——一种理解了“为什么”之后，空茫的无力感。
原来，从头到尾，她只是恰好闯入了他这场“角色扮演”游戏的一个意外。她的善意，她的坚持，在他设定的剧本里，成了一个计划外的、令人困扰又或许……带来过一丝真实温暖的插曲。
他说完了。阅览区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带着全然的坦诚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判决。
林栀与他对视着，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江屿感到心慌：
“所以，江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最久、也最让她在意的问题：
“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想尽办法‘帮助’你的时候……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