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江屿，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围着你转，想尽办法‘帮助’你的时候……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林栀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江屿的心上。那平静无波的语气下，掩盖的是被愚弄的伤痕和执拗地寻求一个答案的坚持。
江屿猛地抬起了头，撞进她清澈却带着疏离的眼底。他预想过她的愤怒，她的斥责，甚至她的泪水，却独独没有预料到是这样近乎残忍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心慌，仿佛他已经被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连让她情绪起伏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紧。那些准备好的、关于家族历练的官方解释，那些关于身份不得已的苦衷，在她这个直指核心的问题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虚伪。
阅览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阳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划下一道明亮却冰冷的光柱，仿佛一道无形的鸿沟。
江屿避开了她执拗的视线，目光落在桌面上那本她曾经奋力为他讲解物理题时用过的草稿本上，上面还残留着她娟秀的字迹。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一开始……”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艰难的涩意，“是错愕，还有……一点被冒犯的不悦。”
他坦诚得近乎残忍，目光依旧低垂，不敢看她。
“我觉得你很……莫名其妙，也很麻烦。”他回忆起她第一次塞给他煎饼果子时那仓皇逃跑的背影，回忆起她不由分说坐到他旁边开始讲题时那认真的眉眼，“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是……建立在虚假认知上的。”
林栀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像一个最耐心的听众。
“但是后来……”江屿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中搜寻着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却又真实发生过的瞬间，“你坚持每天带不同的早餐，即使我冷着脸；你在我被议论时，站出来说‘帮助同学没有错’；你拍着我的肩膀，眼睛亮晶晶地说等我考上清华……”
他的声音渐渐不再那么干涩，反而染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轻微的暖意和……困惑。
“我发现自己……开始习惯。”他微微蹙起眉，似乎在剖析一个极其复杂的难题，“习惯每天早上那份多出来的食物，习惯午休时你坐在旁边碎碎念地讲题，习惯你身上那股……总是很温暖的，橘子汽水的味道。”
他抬起眼，终于再次看向林栀，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压抑了太久的情感，如同冰层下奔突的熔岩，即将破冰而出。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看着她，眼神坦诚而脆弱，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真诚，“它很陌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它和我以前接触过的所有东西都不一样。没有目的，没有算计，只是因为……你是林栀。”
“看着你为我忙前忙后，我心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语，最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低声说道，“并不觉得可笑。反而觉得……很温暖。甚至……会害怕。”
他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只剩下气音，却清晰地敲打在林栀的心上：
“害怕有一天，你会知道真相，然后……就像现在这样，用这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我。”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柔软的刺，精准地扎入了林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一直强装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鼻尖的酸涩再也无法抑制，迅速蔓延至眼眶。
她飞快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圈和里面氤氲的水汽。
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不是在看戏，他不是在嘲笑。他只是在笨拙地、被动地接收着一份他从未体验过的、纯粹的善意，并在过程中，悄然迷失了自己预设的轨道。
阅览室里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对峙，而是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像绷紧的弦，微微震颤着。
江屿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一步的冲动。
就在这时，林栀深吸了一口气，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湿意逼退。她重新抬起头，目光虽然依旧带着红痕，却恢复了之前的清明。
她没有回应他刚才那番近乎告白的剖白，而是将视线移开，落在了他之前看的那本经济学原著上。书的旁边，还放着一本薄薄的、封面有些熟悉的小册子。
是上次物理小测的试卷。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点在那份试卷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问出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这个呢？江屿，你的成绩……也是假的，对吗？”
江屿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落在那个刺眼的分数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林栀追问，目光锐利起来，“伪装家境是历练，那伪装学渣呢？也是为了体验生活吗？”
这说不通。一个继承人，再怎么体验生活，也不可能被允许在学业上如此“堕落”。
江屿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闪过一丝挣扎，似乎这个问题触及了更深的、他不太愿意触及的领域。
“不全是。”他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成绩普通，更容易被忽略。”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而且，家族里有些人，并不希望我‘太过出色’。”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林栀从未想过的阴暗角落。豪门内部的倾轧？她看着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冷意和疲惫，心头莫名一紧。
“那支钢笔，”林栀的思维跳跃着，指向下一个疑点，“那盒巧克力，还有……你翻墙进铂悦府？”
她像是在进行一场最后的审判，要将所有欺骗的细节一一理清。
江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全然的坦诚：“钢笔是祖父送的成年礼。巧克力……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你，沈哲说女孩子可能喜欢这个……”他提到沈哲时，语气有些无奈，“翻墙……是因为历练规则要求我不能动用家族资源回家，那是……回我家的捷径。”
每一个解释，都合情合理，却又每一个，都像是在林栀原本简单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让她窥见了其背后那个她完全陌生的、复杂而冰冷的规则与秩序。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少年，看着他因为她的质问而显露出的疲惫、挣扎和那份与她相关的、笨拙的真诚。
心里的愤怒和羞耻，奇异地，在这一连串的坦白和那双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注视下，开始一点点消融、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理解、心疼和依旧无法完全释怀的酸涩。
她沉默了太久。
久到窗外的夕阳又下沉了几分，阅览室里的光线变得更加柔和而朦胧。
江屿的心，也随着她沉默的时间推移，一点点沉入谷底。他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看着她紧抿的嘴唇，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怕极了这种沉默，怕极了她在权衡之后，依旧选择将他推开。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等待审判的煎熬。
他上前一步，靠近了她。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到林栀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能看到他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毫不掩饰的紧张和祈求。
“林栀，”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的欺骗……伤害了你。但是……”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紧紧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透过这视线传递过去：
“但是，那些早餐，那些补课，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对我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是真的。它们对我而言，也是真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弥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你明白……”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只是……不想失去。”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所有的勇气都在这一刻耗尽。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用那双褪去了所有冷漠伪装、只剩下全然的坦诚与脆弱眼睛，无声地恳求着。
林栀的心，在他那句“不想失去”落下的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所有筑起的防线，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个小小的、有些慌乱的自己，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悄然滑落。
也就在这一刻，阅览室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
“咔嚓”。
是手机拍照的快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