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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夕阳把农机站的影子拉得老长,像只趴在地上的巨兽。沈念蹲在墙角,手里攥着块磨得发亮的铁片,正一下下刮着齿轮上的锈迹。铁锈簌簌往下掉,落在她洗得发白的裤脚上,蹭出星星点点的黄。

“咔嗒”一声,扳手没拿稳,掉在水泥地上,在这寂静的暮色里显得格外响。沈念慌忙捡起,往车间里望了一眼——陈砚之还在修那台脱粒机,额头上的汗珠顺着下颌线往下滑,砸在沾满油污的工装衫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低下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早上陈砚之去王老五家找她时,她正在被王老五推搡着要去给他买酒,陈砚之只说了句“农机站缺个人打下手,让沈念去帮半天忙”,王老五就讪讪地收了手。她知道,这是他找的借口,是想让她躲开王老五的纠缠。

齿轮上的锈迹渐渐被刮干净,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色。沈念摸了摸,指尖沾了层黑灰,她往衣角上蹭了蹭,却蹭出个更大的印子。这才想起身上这件蓝布衫还是陈砚之给的——上次她的衣裳被王老五撕破了,他从家里找了件他娘年轻时的衣裳给她,虽然宽大了些,却干净得很。

“歇会儿吧。”陈砚之的声音从车间里传来,带着点疲惫的沙哑。

沈念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往里走。脱粒机的轰鸣声停了,只有轴承转动的余响在空气里荡开。陈砚之正弯腰检查机器内部,后背的工装衫被汗水浸得能看清脊椎的轮廓,像串凸起的石子。

“还没好?”沈念小声问,递过去一块干净的布巾。

陈砚之直起身,接过布巾擦了把脸,露出被汗水冲刷出的几道白印:“快了,就是轴承卡得紧,得再加点机油。”他指了指旁边的机油桶,“帮我递一下。”

沈念走过去,抱起油桶往他手里的漏斗里倒。油珠顺着漏斗壁往下滑,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亮。她的手腕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机油溅出来几滴,落在陈砚之的鞋上。

“对不起。”沈念慌忙去擦,却被他拦住。

“没事。”陈砚之把油桶接过去,自己倒了起来,“你去烧点水吧,灶台上有水壶。”

农机站的灶台在车间外的小耳房里,是用红砖砌的,旁边堆着些劈好的柴火。沈念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柴,划着火柴点燃,火苗“噌”地窜起来,舔着锅底,映得她的脸暖融融的。

水壶“咕嘟咕嘟”地响起来时,她听见车间里传来陈砚之的咳嗽声。她想起早上他去王老五家时,脸色就不太好,许是昨天修机器时淋了雨。

她找了找,在墙角的柜子里翻出半袋红糖,是上次林秋月送来的,陈砚之一直没动。她抓了一把放进碗里,等水开了冲了碗红糖姜茶,用毛巾裹着碗柄端进车间。

“喝点这个吧,驱驱寒。”

陈砚之刚把脱粒机的盖子盖上,正用扳手拧螺丝,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接过碗时手指碰到她的,又是一缩。“谢谢。”他捧着碗,小口地喝着,姜的辛辣混着红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

沈念蹲在旁边看他拧螺丝,夕阳从车间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把他的影子和机器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哪。

“你怎么懂这么多?”她忽然问。村里的男人大多只会种地,像陈砚之这样会修农机的,打着灯笼都难找。

陈砚之手里的扳手顿了顿,嘴角扬起点笑意:“以前在镇上农机站学过两年,后来师傅走了,我就回村了。”他拧好最后一颗螺丝,直起身活动了下肩膀,“村里的机器坏了没人修,总不能让大家都扛去镇上,太远。”

沈念点点头。她刚来石坪村时,就听人说陈砚之是个“能人”,不仅会修农机,还会给果树嫁接,甚至能看懂报纸上的天气预报。那时她只觉得这人离自己很远,像天上的星星,亮得让人不敢多看。

可现在,看着他额头上的汗,手上磨出的茧,还有喝姜茶时微微蹙起的眉,忽然觉得他也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会累,会生病,会有不为人知的辛苦。

“王老五……没再找你麻烦吧?”陈砚之放下碗,声音低了些。

沈念的手指抠着衣角,摇了摇头:“他今天去打牌了。”其实早上他摔了个杯子,骂骂咧咧地说要不是陈砚之多管闲事,她早该去买酒了。但这些,她不想告诉陈砚之,怕他又去找王老五理论。

陈砚之“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身去收拾工具。扳手、螺丝刀、钳子,被他分门别类地放进工具箱,动作熟练得很。沈念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出的滋味。

她知道陈砚之对她好,可这份好,像走在薄冰上,随时可能裂开。林秋月的眼神,村民的议论,王老五的拳头,还有她这见不得光的身份,哪一样都能把这点好碾碎。

“水开了,我去灌壶。”沈念站起身,想躲开这沉默的尴尬。

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还有林秋月的声音:“砚之哥,你修完了吗?我娘蒸了馒头,让我给你送几个。”

沈念的脚步顿住了,手心里瞬间冒出冷汗。她下意识地往车间里缩了缩,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陈砚之也听见了,眉头皱了皱,对沈念说:“你去耳房待会儿。”

沈念摇摇头。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她挺直脊背,迎了出去。

林秋月提着个竹篮站在院门口,看见沈念,脸上的笑瞬间僵住,眼神像淬了冰:“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帮忙打下手。”沈念的声音有点抖,却还是抬着头看她。

“帮忙?”林秋月冷笑一声,提着篮子走进来,故意撞了沈念一下,“王老五知道你在这儿吗?还是说,你又找借口跑出来勾引砚之哥?”

“秋月!”陈砚之从车间里走出来,脸色沉得厉害,“说话注意点。”

“我哪说错了?”林秋月把篮子往石桌上一放,馒头的热气腾地冒出来,“她一个有男人的,天天往你这儿跑,像什么样子?村里人都在背后说闲话呢!”

“说什么闲话我不在乎。”陈砚之走到沈念身前,挡住了林秋月的目光,“沈念是来帮忙的,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吧。”

“我没事?”林秋月的眼圈红了,“砚之哥,你忘了小时候说过要娶我的?你忘了我娘怎么帮衬你家的?现在就因为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你就这么对我?”

沈念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原来他们小时候就认识,原来他说过要娶她。她往后退了一步,想悄悄离开,却被林秋月看见。

“想走?”林秋月上前一步拦住她,“把话说清楚再走!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没什么心。”沈念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就是来帮忙的,现在就走。”

“走?”林秋月不依不饶,伸手就要推她,“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穿着砚之哥家的衣裳,故意在这儿晃悠,想让他可怜你是不是?”

“住手!”陈砚之抓住林秋月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疼得叫出声,“林秋月,你闹够了没有?”

林秋月没想到他会为了沈念对自己动真格,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砚之哥,你为了她凶我?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她就是个被人贩子卖来的……”

“够了!”陈砚之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沈念是我请来的,跟你没关系。你要是再胡搅蛮缠,以后就别来农机站了。”

林秋月愣住了,看着陈砚之护在沈念身前的背影,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咬着唇,狠狠瞪了沈念一眼,提起竹篮转身就跑,跑到院门口时,还回头喊了句:“陈砚之,你会后悔的!”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沈念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蓝布衫上的褶皱更深了。

“对不起。”她小声说,“给你添麻烦了。”

陈砚之松开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叹了口气:“不关你的事,是她太任性。”他走到石桌旁,拿起一个馒头递给沈念,“还没吃饭吧?拿着。”

沈念摇摇头:“不了,我该回去了,晚了王老五该着急了。”

陈砚之看着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我送你。”

“不用了。”沈念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谢谢你今天……让我来帮忙。”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孤零零的。

陈砚之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个馒头,热气渐渐散了,变得凉冰冰的。他望着沈念消失的方向,眉头皱得更紧了。

暮色越来越浓,农机站的影子缩成一团,像个沉默的巨人。车间里的灯还亮着,脱粒机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陈砚之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沈念一路快步走回家,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林秋月的话像根刺,扎在她心上,拔不出来。是啊,她凭什么留在陈砚之身边?凭什么接受他的好?她不过是个被卖给王老五的女人,是村里人的笑柄,是林秋月眼里的“狐狸精”。

王老五果然又喝醉了,正歪在炕上打呼噜,地上扔着好几个空酒瓶。沈念没理他,径直走到灶膛前,想烧点水洗漱,却发现水缸空了。

她拿起水桶,走到院门口的井边。井绳磨得手心生疼,她用力往上拽,水晃荡着洒出来,溅湿了裤脚。冰凉的井水让她打了个寒颤,也清醒了些。

她想起陈砚之递过来的红糖姜茶,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酸又涩。她知道自己该离他远点,不该给他惹麻烦,可心里那点微弱的念想,却像灶膛里的火星,总也灭不了。

井水打上来,倒进缸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沈念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灰,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惶恐。这样的自己,怎么配得上那样干净明亮的陈砚之?

她叹了口气,拿起水盆舀水,转身回屋时,看见窗台上放着个东西——是个用铁丝弯的小篮子,里面装着两个馒头,是陈砚之刚才塞给她的,她走得急,竟忘了扔出来。

沈念拿起一个馒头,放在嘴边咬了一口,面的甜混着酵母的香,在嘴里慢慢化开。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娘也总在蒸馒头时给她留两个,放在灶膛里捂着,等她从地里割猪草回来,就能吃到热乎乎的。

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赶紧别过头,用袖子擦掉。不能哭,在这个家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夜色越来越深,王老五的呼噜声震天响。沈念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梁。农机站的灯还亮着吗?陈砚之是不是还在修机器?林秋月会不会再去找他麻烦?

她不敢想,又忍不住想。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又回到了农机站的车间,夕阳的光落在陈砚之的侧脸上,他正低头拧螺丝,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像幅画。

第二天一早,沈念去河边洗衣服,远远看见林秋月和几个妇人站在码头边,指着她的方向说着什么,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她低下头,把衣服往水里按得更深了些。

“哟,这不是农机站的‘帮工’吗?”林秋月的声音飘过来,带着戏谑,“昨天在砚之哥那儿待得挺晚吧?是不是又求着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旁边的妇人跟着起哄:“就是,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想攀高枝。”

“我听说王老五昨晚又打她了,该!谁让她不安分!”

沈念的手在水里用力搓着衣服,肥皂泡溅起来,沾在脸上,涩得她眼睛发疼。她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只想快点洗完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你们在说什么?”

沈念抬头,看见陈砚之背着工具箱走过来,脸色不太好。他大概是要去村西头修抽水机。

林秋月的笑声戛然而止,讪讪地说:“没什么,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就能编排人了?”陈砚之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妇人,“沈念帮我修机器,按劳取酬,有什么好说的?谁要是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

妇人们被他看得低下头,拉着林秋月走了,走时还不忘回头瞪沈念一眼。

河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河水“哗哗”地流着,把衣服上的泡沫冲走了。

“谢谢你。”沈念的声音很低。

陈砚之蹲下身,帮她把漂远的衬衫捞回来:“以后她们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

沈念摇摇头:“不用了,忍忍就过去了。”她知道,他越是护着她,林秋月就越是恨她,村里的闲话就越多。

陈砚之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有些话,在这乡下地方,是不能随便说的。

“这是给你的。”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布包,递给她,“上次你帮我刮的齿轮,我修好了机器,队里给的工钱,按你一半。”

沈念打开一看,里面是五块钱,还有几颗水果糖,玻璃纸在阳光下闪着亮。

“我不能要。”她把布包推回去,“我就是搭把手,不算帮忙。”

“拿着。”陈砚之把布包塞进她手里,语气很坚决,“你应得的。”他顿了顿,又补充了句,“糖是给你……解闷的。”

沈念捏着布包,指尖传来糖果的硬和钱的软,心里五味杂陈。她看着陈砚之背着工具箱走远的背影,晨光洒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金边。

她剥开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橘子味的甜在舌尖散开,一直甜到心里。她知道,往后的路还会很难,但只要想起这颗糖的味道,想起暮色中农机站的灯光,她就还有力气走下去。

河水依旧哗哗地流着,载着晨光,载着闲话,也载着那点藏在心底,不敢说出口的念想,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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