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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母亲那句压低的、带着急切窥探的问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刚才所有虚假的关切外壳,也彻底扎穿了我心里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工钱。

她来,是为了那三十块钱。或者,是为了探听那三十块钱后续的下落。

我抬起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此刻写满了对金钱的渴望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算计。屋子里苦涩的药味,似乎都敌不过她话语里散发出的、冰冷的铜臭气。

“没有。”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刘主任说……是月底才结。”

这是真话。刘主任确实提过一句,但我从未指望能真正拿到那笔钱。那钱于我,更像是一个悬在头顶的、用来威慑我的符号。

母亲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失望,但那失望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焦虑覆盖。她皱起眉头,眼神里带着怀疑,上下扫视着我,仿佛想从我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月底?他真是这么说的?”她追问,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审问意味,“你不会是偷偷藏起来了吧?我告诉你林晚,那钱是给家里救急的!你弟弟的药不能断,房租也……”

“我没有!”我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一种被侮辱的愤怒让我浑身发冷,“我连钱的样子都没见到!信不信由你!”

我的反应似乎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愣了一下,看着我突然爆发的、带着恨意的眼神,气势莫名地矮了一截。她悻悻地闭上了嘴,但眼神依旧在我身上和这间破旧的屋子里逡巡,像是在评估还有什么可以榨取的价值。

躺椅上的老太太,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那双空洞的眸子静静地望着我们母女之间这场无声的、丑陋的对峙。她的存在,像一面沉默的镜子,映照出这一切的荒唐与可悲。

母亲被老太太看得越发不自在,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重新端起母亲的架子,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挥了挥手:“行了行了,没藏就没藏。我也就是问问……你在这好好的,别惹事,听话干活,听到没有?”

她说完,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这里的晦气,转身就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似乎才想起那个网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它塞到了我手里,语气生硬地说:“这个……你留着吃吧。”

然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房门,快步走了出去。厚重的房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她匆忙的脚步声,也再次将我一个人,留在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孤岛上。

我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个装着红苹果的网兜,像拎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苹果鲜艳的红色,在此刻显得如此讽刺。它们不是母爱的慰藉,而是试探后的残余,是良心不安的廉价补偿。

我没有丝毫食欲,只觉得一阵阵反胃。

默默地走到厨房,我将那个网兜随手扔在了堆满杂物的角落。那几个红艳艳的苹果,滚落出来,在煤灰和油污之间,显得格外突兀和扎眼。

下午的时光,因为母亲的这次突然造访,而变得更加沉重难熬。我继续搓洗着那盆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床单,冰冷的水刺痛着掌心的冻疮,但比起心里的寒意,这肉体的疼痛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母亲的出现,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我试图封闭的记忆和情感。那些被抛弃的夜晚,奶奶下跪的场景,弟弟烫伤后的混乱,以及她刚刚那双只看得见金钱的眼睛……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堵在我的胸口,闷得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不能指望她了。任何人都不能指望。从我被送进这个门开始,我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了。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却也带来一种奇怪的、破釜沉舟般的清醒。

傍晚,刘主任回来了。他带着一身酒气,脸色微红。他瞥了一眼角落里那几个沾了灰的苹果,没说什么,只是照例先去看了看老太太。

我默默地热好留给我的那份——依然是半个冰冷的馒头和一点咸菜。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机械地啃着。胃里像塞满了冰块,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夜里,我依旧蜷缩在那个冰冷的板凳上,但这一次,我久久无法入睡。不是因为寒冷和疼痛,而是因为心里那片汹涌的、黑暗的浪潮。

母亲的出现,让我清晰地意识到那“三十块钱”的存在。那笔卖了我的钱。它不属于我,但它是我在这地狱里唯一可能抓住的东西。

一个念头,像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我的心——如果,如果我拿到了那笔钱呢?

这个想法让我浑身一颤,既感到恐惧,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有了钱,我是不是可以……逃走?逃出这个鬼地方,逃回奶奶身边?哪怕只是想想,这个念头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希望之光。

可是,钱在哪里?刘主任会把它放在哪里?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拿得到?如果被发现了……我不敢想象那后果。刘主任那张冷漠的脸,那句“扣你工钱”的威胁,都让我不寒而栗。

我在恐惧和那丝微弱希望的撕扯中,辗转反侧。

第二天,我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刘主任出门前,是否会检查某个抽屉?他换衣服时,钱包会放在哪里?但一切都徒劳无功。他行事谨慎,我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希望,像肥皂泡一样,刚刚升起,就濒临破灭。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我在打扫刘主任房间时(这是他规定的,必须在他出门后立刻打扫)。冰冷的抹布擦拭着那张老旧书桌的桌面,忽然,抹布勾到了抽屉底部一个细微的凸起。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一枚一角钱的硬币,不知何时从抽屉底的缝隙漏了出来,卡在那里,蒙着一层灰尘。

我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硬币!

钱!

虽然只是一角钱,微不足道,但它却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它静静地卡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诱惑,一个微小的、却切实存在的可能。

我飞快地瞟了一眼门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老太太平稳的呼吸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拿,还是不拿?

拿了,就是偷。被发现的后果不堪设想。

不拿……这一角钱,可能是我逃离这里的第一步。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掌心的冻疮因为紧张而隐隐发痒。

最终,对自由的渴望,压倒了对惩罚的恐惧。

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抠动那枚硬币。它卡得很紧,我费了点力气,才把它从缝隙里弄了出来。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我的指尖。

我飞快地将硬币擦干净,塞进了我破旧内衣那个奶奶偷偷缝制的小口袋里。那里,曾经装过奶奶给我的干馒头,现在,装着我一角钱的希望,和巨大的罪孽。

做完这一切,我浑身都被冷汗浸湿了。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继续擦拭桌子,但动作僵硬,眼神不时惶恐地瞟向门口,生怕刘主任会突然折返。

那一天,我过得魂不守舍。每一次外间响起脚步声,都会让我心惊肉跳。那枚藏在内衣口袋里的硬币,像一块烧红的炭,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刚才的冒险。

傍晚,刘主任回来了。他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夜里,我蜷缩在板凳上,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前那个小口袋上,感受着那枚硬币坚硬的轮廓。

它太少了,少得可怜。

但它是我拥有的,第一份属于我自己的,可能通向自由的“财产”。

掌心的冻疮还在隐隐作痛,但此刻,那疼痛似乎与内心深处那丝微弱的、罪恶的希望奇异地交织在了一起。

我知道,从抠出那枚硬币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我亲手,点燃了一簇微弱而危险的、属于自己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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