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慈安宫正殿的瞬间，云苏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殿内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四角的鎏金瑞兽香炉里，正燃着顶级的安神香，香气馥郁，却又带着一丝令人神经紧绷的庄严。
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身穿暗金色凤袍的妇人。她鬓发如银，梳理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赤金九凤绕珠步摇。虽已年过半百，但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皱纹，一双丹凤眼不怒自威，正是当今太后。
太后身侧下方，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妃嫔，她们正低声说笑，但目光却不时地瞟向门口，显然早已在等待这场好戏。
而在太后左手边的绣墩上，坐着一个身穿水绿色罗裙的纤弱身影。那人正是云莞儿。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素雅，脸上略施薄粉，更显得面色苍白，眼角微红，一副受尽了委屈的可怜模样。她一见到云苏，便如受惊的兔子般，下意识地往太后身边缩了缩。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已将双方的地位和关系，无声地昭告了殿内所有人。
“儿臣（臣媳）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萧珏和云苏一同上前，躬身行礼。
“珏儿来了，快起来，到哀家身边来。”太后的声音透着慈爱，目光却只落在萧珏身上，仿佛云苏只是一个透明的影子。她亲切地招了招手，示意萧珏坐到她右边的位置。
萧珏依言落座，神色淡然。
云苏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不卑不亢，仿佛没有感受到这份刻意的冷落。
殿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几位妃嫔交换着看好戏的眼神，连交谈声都停了下来。
过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太后才仿佛刚刚看到云苏一般，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却冷了三分：“你也起来吧。”
“谢母后。”云苏直起身，垂手侍立一旁，并未落座。
太后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她的身上，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眉头微微蹙起：“今日是家宴，晋王妃为何穿得如此素净？莫不是对哀家的宴席，有什么不满之处？”
这顶帽子扣得又快又狠。
云莞儿适时地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低声对太后说道：“母后息怒，姐姐想必不是有意的。许是……许是姐姐近日在府中操劳，无暇顾及妆扮。”
她这话听似在为云苏开脱，实则句句都在暗示云苏在王府如何“操劳”，如何“强势”，连入宫面圣都失了礼数。
云苏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片恭谨。她微微屈膝，柔声回道：“回母后的话，臣媳不敢。只是臣媳听闻母后近日礼佛，心中念的皆是清净二字。臣媳愚钝，想着妆扮得素雅一些，或可让母后见了，心头能多一分清净安宁，不敢以俗艳之色扰了母后的眼。”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诚恳：“若是此举有违宫规，扰了母后清修，便是臣媳的罪过。臣媳甘愿领罚。”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自己素服的原因，又将之归结为对太后的一片“孝心”，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太后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她就算心中不悦，也不好当众承认自己不喜欢儿媳的这份“孝心”。
“罢了，你也是有心了。”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凌厉的目光再次锁定云苏，“坐吧。哀家今日叫你们来，是听闻了一些关于王府的传言，想亲自问问你。”
终于来了。
云苏谢恩后，在一处末席坐下，脊背挺得笔直。
“哀家听说，你前些日子‘病’了一场，醒来后便如变了个人。不仅当众顶撞王爷，还夺了莞儿的管家之权，更是在府中大动干戈，处置了许多老人。可有此事？”太后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重，压得殿内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云苏身上。
云莞儿的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下来。她哽咽道：“母后，您别怪姐姐。都是莞儿不好，莞儿没能为王爷管好家，才让姐姐如此劳心劳力。姐姐她……她只是性子急了些，心是好的。”
这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瞬间将云苏塑造成了一个嫉妒成性、手段狠辣的悍妇形象。
萧珏端着茶杯，面无表情，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云苏迎着太后审视的目光，缓缓站起身来。
她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先对着太后，深深地行了一礼。
“回母后，传言或有夸大之处，但臣媳整顿王府内务，确有其事。”
她竟然直接承认了。
殿内响起一阵极轻的吸气声。连太后都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白。
云苏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回荡在安静的大殿中：“臣媳之所以如此，并非出于私心，更非针对莞儿妹妹。实因此前府中账目混乱，开支靡费，下人懒散懈怠，规矩废弛。长此以往，不仅会蛀空王府根基，更会败坏皇家颜面。”
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直视着太后：“王爷心系朝堂大事，为国分忧，本不该被这些后宅琐事烦心。臣媳身为晋王正妃，食君之禄，享皇家荣耀，自当为王爷分忧，为皇家尽责。整顿内帷，清查账目，严明规矩，正是臣媳分内之责。”
“臣媳所做的一切，上为维护皇家体面，下为稳固王府根基，中间，则是为了让王爷能无后顾之忧地为朝廷效力。若此举在母后看来是‘大动干戈’，那臣媳也只能承认，为了王府和皇家的长远计，这份‘干戈’，臣媳动得问心无愧。”
一番话，掷地有声。
她巧妙地避开了与云莞儿的私人恩怨，将所有行为都提升到了“为王爷分忧”、“为皇家尽责”的高度。
她不是在争风吃醋，她是在履行王妃的职责。
她不是在耍弄威风，她是在维护皇家的颜面。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冠冕堂皇，谁也无法反驳。
太后的脸色，第一次变得真正难看起来。她就像一个准备充足的拳手，一拳挥出，却打在了空处。云苏根本不接她关于“宅斗”的招，而是直接跳到了另一个更高的维度，用“责任”和“忠诚”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云莞儿更是惊得忘记了哭泣。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云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被自己踩在脚下多年的姐姐。
她怎么会……变得如此能言善辩？
殿内的气氛，从一开始的审判，变得微妙起来。几位原本准备看笑话的妃嫔，看云苏的眼神也多了一丝凝重。
这晋王妃，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疯癫无状。
萧珏的眼中，也终于掠过一抹深不见底的波澜。他看着那个独自站立，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的身影，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或许，他真的从未了解过自己的这位王妃。
沉默，在殿内蔓延。
最终，还是太后打破了僵局。她冷哼一声，语气生硬：“说得倒比唱得还好听。你年轻，没经验，只怕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这管家之权，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
她显然不准备就此罢休。
“哀家看你也是一片赤诚，但毕竟刚接手，怕你应付不来，反倒闹出更多乱子。”太后说着，对身后的一个老嬷嬷招了招手。
那嬷嬷约莫六十岁上下，容貌普通，但眼神精光四射，一看就是宫里的老人。
“这是哀家身边的桂嬷嬷，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最是稳重，也最懂规矩。”太后看着云苏，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哀家今日便将她赐给你，让她去王府帮你一阵子。有她在旁提点，想必你也能更快上手，不至于再行差踏错。”
此言一出，云苏心中警铃大作。
这哪里是帮忙，这分明是派一个眼线，一个太上皇来监视她，掣肘她。
桂嬷嬷上前一步，对着云苏皮笑肉不笑地福了福身子：“老奴见过王妃娘娘。日后还请王妃多多指教了。”
那看似恭敬的姿态下，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傲慢。
这是一个比云莞儿和王忠加起来都难对付的角色。
拒绝，就是当众驳了太后的面子，是不识抬举。
接受，就等于在自己身边安插了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她未来在王府的任何举动，都将受到严密的监控。
太后这一招，釜底抽薪，阴狠至极。
她含笑看着云苏，眼神中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姿态，仿佛在说：你再能言善辩，还能抗了哀家的旨意不成？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再次汇集到云苏身上。
这一次，她似乎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