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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晨光如同最温柔的窃贼,无声无息地撬开铆钉松动的气窗,将几缕稀薄的金色泼洒进来。光柱里,悬浮的尘埃颗粒清晰可见,在冰冷的空气中缓缓游弋,如同凝固的微型星河。空气中浓重的机油味被稀释了,混杂着昨夜雨水留下的湿冷、铁锈的微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如同幻觉般清冽的柠檬气息——那是从地上散落的几张嫩黄便签纸上幽幽散发出来的,在满室狼藉中倔强地证明着存在。

苏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感知,是脸颊下冰冷湿黏的T恤布料,是耳边那沉重如擂鼓、永不停歇的心跳,是他那只沾着血污和油渍、最终只是虚虚搭在她肩头、仿佛怕碰碎什么的手。

此刻,她被一种陌生的温暖包裹着。不是阳光,那几缕晨光还带着初醒的凉意。是一种更厚实、更沉稳的暖源,均匀地覆盖着她蜷缩的身体,隔绝了水泥地的冰冷。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宿醉般的迟钝,睁开了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继而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深灰色的、厚实而略显粗糙的布料,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机油和汗水气息。它被展开,像一张巨大的、带着温度的网,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身上。是子书铖的工装外套。苏萦怔怔地看着它,上面沾着深色的油渍,袖口磨损起毛,却散发着属于他的、如同被阳光烘烤过暖铁般的气息,带着一种沉默的守护力量。

她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牵扯着蜷缩一夜的筋骨发出细微的抗议。目光下意识地抬起,越过盖在身上的工装外套边缘,投向那个不远处的角落。

子书铖背对着她,坐在那张破旧的矮脚板凳上。晨曦吝啬地勾勒出他宽阔肩背的轮廓,湿透的T恤早已半干,紧贴着他贲张起伏的背肌,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汗渍和褶皱。他微微低着头,湿漉漉的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侧脸。那只受伤的右手,正被他笨拙地搁在屈起的膝盖上,暴露在微凉的晨光里。

苏萦的心猛地揪紧了。

指关节处皮开肉绽,深红的血肉翻卷着,边缘凝结着暗褐色的血痂,混着深深嵌入皮肉的黑色油污,伤口周围是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肿胀。几道细小的、被铁皮边缘划破的裂口像丑陋的蜈蚣爬在手背上。他正用左手沾着从那个巨大工具柜里翻出来的、气味刺鼻的深棕色消毒药水,动作生硬而滞涩地涂抹着伤口。沾满药水的棉签每一次触碰到绽开的皮肉,他整个背脊的肌肉线条都会瞬间绷紧,肩胛骨如同受力的弓弦般凸起,喉结无声地剧烈滚动一下,却硬是没发出一丝痛哼。

那沉默的隐忍,比任何呻吟都更具冲击力。昨夜风暴般的画面瞬间冲回脑海——猩红的眼,破碎的嘶吼,滴血的拳头,还有那句用尽灵魂力量挤出的“这里一直听得见”……心口的位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苏萦再也无法躺下去,她掀开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厚重工装外套,撑着冰冷的地面,有些踉跄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惊动了他。

子书铖涂药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没有回头,但绷紧的背脊线条瞬间变得更加僵硬,如同骤然进入防御状态的猛兽。那只沾着棕色药水的左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棉签棒,发出轻微的“咔”声。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充满了昨夜风暴过后的余悸和微妙的张力。

苏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那点残余的怯意。她放轻脚步,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上,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帮你。”

这三个字很轻,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寂静的晨光里激起清晰的涟漪。

子书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攥着棉签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动作,仿佛变成了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背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苏萦抿了抿唇,没有等他回应。她走到那张堆放着零件的小桌旁,上面还放着那包粗糙的工业用厚纸巾和他翻出来的消毒药水、棉签。她拿起药水瓶,又抽了几根干净的棉签,然后走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地,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这个高度,让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低垂的侧脸轮廓。湿发黏在饱满的额角,下颌的线条绷得死紧,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上面甚至有一道细微的、干裂的血口。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他似乎在极力避免与她对视,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膝盖上那只受伤的手。

苏萦的心又软了几分。她将干净的棉签蘸饱了深棕色的药水,那刺鼻的气味让她微微蹙眉。她屏住呼吸,动作极其轻柔地凑近他搁在膝盖上的右手。

当她的指尖带着棉签即将触碰到那狰狞的伤口时,子书铖的,手猛地瑟缩了一下,肌肉瞬间绷紧如铁仿佛要躲避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苏萦的动作也随之一顿,指尖停在半空。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晨光穿过高窗,静静流淌。

片刻,苏萦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没有退缩,而是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托住了他受伤右手的手腕下方。她的指尖冰凉,带着晨起的微寒,触碰到他灼热紧绷的皮肤。

那一瞬间的触碰,让子书铖浑身猛地一僵!手腕处的肌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被电流击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的微凉和柔软,那感觉陌生而具有强大的穿透力,瞬间瓦解了他强筑的防御。他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手臂的肌肉贲张,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苏萦感觉到他手腕的僵硬和那瞬间爆发的力量感,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没有松开,反而更轻柔、更稳固地托着,仿佛在安抚一头受惊的猛兽。她用沾着药水的棉签,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清理着伤口边缘干涸的血痂和嵌入皮肉的黑色油污。

冰冷的药水接触到绽开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子书铖的呼吸骤然粗重,下颌线绷紧如刀刻,搁在膝盖上的左手猛地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牙关,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顺着紧绷的侧脸滑落。

苏萦的心也跟着那痛楚揪紧。她的动作更加轻柔缓慢,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一边清理,一边下意识地朝着伤口轻轻呵气。温热的气息如同最细小的暖流,拂过火辣辣的创面,带来一丝微弱却奇异的抚慰。

这细微的、带着温软气息的吹拂,让子书铖紧绷如铁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丝。攥紧的左拳缓缓松开,指节泛白。他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膝盖,但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不再那么冷硬如凿。

清理完表层的污垢,苏萦换上新的棉签,蘸取药水,开始仔细涂抹伤口深处。她的指尖稳定而轻柔,全神贯注,仿佛在修复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晨曦的金辉落在她低垂的眉眼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温柔的阴影,鼻尖因为专注而微微皱起,唇瓣紧抿着,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子书铖的目光,不知何时,已从自己受伤的手上,悄然移开。

他微微侧过头,垂落的目光如同沉静的探针,无声地、专注地描摹着近在咫尺的侧影。看她光洁的额角,看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看她小巧挺直的鼻梁,看她因为紧张和专注而微微抿起的、泛着健康淡粉色的唇瓣……那目光深沉、粘稠,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却又小心翼翼地收敛着所有的侵略性,如同在黑暗中长久跋涉的旅人,终于窥见了一缕不敢触碰的微光。

苏萦浑然不觉这无声的注视。她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指尖下那片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当药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伤口深处最敏感脆弱的神经时,子书铖的手腕在她掌心下猛地抽搐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

“唔……”

这声闷哼像针一样刺了苏萦一下。她下意识地停下动作,抬起眼,带着询问和担忧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毫无预兆地在稀薄的晨光中,猝然相撞!

子书铖深褐色的眼眸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清晰地映出她担忧的倒影,眼底深处翻涌着尚未完全敛去的痛楚,以及一种被撞破窥视的、瞬间闪过的狼狈和更深沉的专注。苏萦的心跳瞬间漏跳一拍,脸颊无法控制地微微发热,慌忙垂下眼睫,避开了那过于直接、过于迫人的视线。

她低下头,重新专注于伤口,只是动作更加轻柔,带着一种无声的歉意。指尖下的手腕,那灼热的皮肤温度似乎透过她的掌心,一路蔓延开来。

沉默再次笼罩,却不再冰冷紧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刺鼻的气味,混杂着机油、铁锈,以及他身上蒸腾出的、如同暖铁般的体温气息,还有她发间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柠檬清香。几种气息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而令人心尖发颤的氛围。

清理和上药的过程漫长而细致。当最后一点药水涂抹完毕,苏萦轻轻舒了一口气,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放下棉签,看着那只被深棕色药水覆盖、更显狰狞的手,眉头依旧紧锁。没有纱布,无法包扎。

她的目光在狭小的休息区逡巡,最后落在了工具柜顶上那卷被遗忘的、崭新的绝缘电工胶带上。她站起身,踮起脚尖,有些费力地将那卷沉重的黑色胶带拿了下来。

子书铖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带着一丝不解。

苏萦重新在他面前蹲下,撕开胶带坚韧的外包装。黑色的胶带散发着淡淡的橡胶和塑料混合的气味。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长长的一段,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专注地开始缠绕他受伤的指关节。

黑色的胶带一圈圈缠绕上去,覆盖住深棕色的药水和狰狞的伤口,如同给这只饱经创伤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大手戴上了一个略显滑稽却又异常坚固的黑色护甲。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划过他手背和手指上那些细小的、已经结痂的旧伤痕,划过指腹和掌心厚厚的、带着机油浸润感的硬茧。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微弱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传递。

子书铖垂眸,看着自己那只被黑色胶带笨拙包裹起来的手。药水的冰凉感被胶带的包裹隔绝,伤口深处火辣辣的痛楚似乎也奇异地被这笨拙的包扎安抚了一些。一种极其陌生的、温热的暖流,顺着她指尖触碰过的地方,无声地渗入皮肤,沿着血脉,缓缓流向心口那个沉寂了一夜、却依旧残留着滚烫印记的位置。

包扎完毕,苏萦看着自己的“杰作”——那只缠满了黑色胶带、显得更加粗粝沉重的手,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好像……缠得太厚了,也不太好看。

“对…对不起,”她小声嗫嚅着,脸颊微红,“没有纱布……只能先这样……可能不太舒服……”

子书铖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从自己缠满黑色胶带的手上抬起,再次落回到她脸上。这一次,他的目光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停留了片刻,深褐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冰封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无声地融化了一角。

他空着的左手,缓缓抬起,动作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沾着油污和药水印记的指尖,朝着她的方向,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了过去。

苏萦的心跳瞬间加速,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仰,却并没有真正躲开。她屏住呼吸,看着他那只带着伤痕和污迹的手,一点一点地靠近自己的脸颊。

指尖最终没有落在她的皮肤上。

在距离她脸颊仅剩几厘米的空中,那只手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她微微汗湿的额角——几缕碎发黏在那里。带着薄茧的指腹,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地将那几缕碍事的发丝,轻轻地、仔细地拂开,别到了她的耳后。

粗糙的指腹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重,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瓷器。做完这一切,那只手便迅速地、如同被烫到般收了回去,重新垂落在身侧,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沾着油污的指腹似乎还在回味那转瞬即逝的、细腻温软的触感。

苏萦整个人僵在原地,脸颊如同被点燃般瞬间烧得滚烫,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被他指尖拂过的耳廓,那细微的麻痒感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她低垂着头,几乎不敢呼吸,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着。

子书铖也移开了目光,微微侧过头,看向工具柜侧面那片狼藉——被揭去表层便签后露出的斑驳铁皮,以及散落一地的嫩黄纸片。深褐色的眼眸深处,那刚刚融化了一角的寒冰似乎又迅速凝结,翻涌起复杂的暗流——有被窥破隐秘的余悸,有无法挽回的狼狈,更有一丝深沉的痛惜。

苏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口再次泛起酸涩。她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承载着365个日夜无声呐喊的纸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慢慢站起身,走到那片狼藉前,再次弯下腰,动作轻柔而坚定地,一张、一张,重新捡拾起那些嫩黄色的便签纸。

她捡得很慢,很仔细,像在拾捡失落的星辰。指尖拂过纸面,拂过那些或深或浅、力透纸背的“今天也想听见她的声音”,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珍重。她不再哭泣,只是眼眶依旧微微泛红,神情专注而肃穆。

子书铖坐在矮凳上,沉默地看着她弯腰拾捡的背影。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肩头那块带着油污的帆布早已滑落在地。她身上那件单薄的、昨夜被暴雨淋透的衣衫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他的目光在她捡拾的动作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落在工具柜角落那个不起眼的、布满灰尘的旧金属工具箱上。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他走到工具箱旁,蹲下身,用那只没受伤的左手,费力地拧开箱盖。里面杂乱地堆放着扳手、螺丝刀、各种型号的螺栓垫片,还有一些用油纸包裹的备用零件。他在最底层摸索了片刻,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有锁扣的扁平金属盒。

他拿出那个盒子,拂去表面的灰尘。盒子是银灰色的,边角有些磨损,带着岁月留下的痕迹。他走到苏萦身边,在她刚捡起最后一张便签、直起身时,将那个冰冷的金属盒递到了她面前。

苏萦怔怔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盒子,又抬头看向子书铖。

他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无声的示意。深褐色的眼眸深处,没有了昨夜的风暴,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托付的平静。

苏萦迟疑了一下,放下手中那叠厚厚的便签,伸出双手,小心地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金属盒。盒盖中央有一个小小的锁扣,但并没有上锁。她带着满心的疑惑,指尖轻轻一挑,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没有预想中的工具或零件。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厚厚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泛黄的……嫩黄色便签纸。颜色比她昨天揭下的那些更深、更旧,显然年代更为久远。每一叠都用细细的、同样褪色的橡皮筋小心地捆扎着,像一份份被精心收藏的档案。

苏萦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轻轻解开其中一叠的橡皮筋。最上面一张便签的字迹映入眼帘,是她熟悉的娟秀笔迹,只是更显稚嫩些:“降温了,多穿点。” 她颤抖着将这张便签翻转。

背面,依旧是那熟悉的、凌厉又带着笨拙珍重的笔迹,力透纸背:

今天也想听见她的声音。

日期,赫然是三年前!

轰——!

苏萦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的认知!她手忙脚乱地解开另一叠,日期是两年前……再一叠,一年半前……每一张她送出的便签背面,都无一例外地、日复一日地写着同样的句子!

365张?不!这盒子里的厚度,远远不止365张!那是上千个日夜,是比“铖·修车行”挂牌更早的时光!是她每天给那个沉默寡言、独自在梧桐街角落修理废弃单车的少年送柠檬茶时,附带的每一句微不足道的叮嘱!它们竟然……竟然都被他这样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在无人知晓的背面,一笔一划刻下他沉默世界里唯一的喧嚣!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盒,仿佛抱着他沉甸甸的、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无声守望。原来,在那场暴雨和那365张便签被揭穿之前,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个沉默的修车工之前,他早已在那些废弃的单车零件和冰冷的铁锈之中,将她清浅的声音,当成了唯一的光。

子书铖看着她抱着盒子泪眼婆娑的样子,深褐色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释然的微澜。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走向那个巨大的工具柜。他拿起工具柜顶上那把他最常用的、沉甸甸的银灰色焊枪,又找到一盒崭新的、银亮的不锈钢焊丝。

他回到那片被揭去表层便签、显得空荡而斑驳的铁皮柜面前。高大的身影站定,微微仰头,看着那片空白的、带着陈旧油污和锈迹的铁皮。晨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而专注的轮廓。

他打开了焊枪的开关。

“滋——!”

一道刺眼夺目的幽蓝色电弧瞬间在焊枪尖端爆裂亮起!如同撕裂晨光的微型闪电,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高频而尖锐的嘶鸣!灼热的气浪和刺鼻的金属电离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苏萦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噪音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抱紧了怀里的金属盒。

子书铖却仿佛对这刺耳的噪音和强光浑然不觉。他微微眯起眼,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他左手稳稳地控制着焊枪,右手——那只刚刚被黑色电工胶带笨拙包裹起来的、伤痕累累的手——动作却异常稳定而精准地捏起一根细长银亮的焊丝。

焊枪幽蓝的、如同液态太阳般刺眼的电弧尖端,稳稳地落在了冰冷的铁皮柜面上!

“嗤——!”

一阵更加刺耳、令人牙酸的金属熔化声猛然响起!伴随着飞溅的、如同金色萤火般炫目而危险的高温焊渣!

在苏萦惊愕的目光中,在那片布满岁月油污和锈迹的斑驳铁皮上,一道灼热、亮银、如同液态金属般流淌的线条,被那幽蓝的火焰尖端精准地“描绘”出来!

那线条流畅、圆润,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的冷硬质感,却又在焊枪的熔炼下奇异地呈现出一种灼热的生命力。它在铁皮上蜿蜒、伸展……一个轮廓,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轮廓——一颗饱满的、带着尖尖蒂头的柠檬!正以一种惊心动魄的方式,在冰冷的铁锈之上,被滚烫的焊枪和银亮的熔融金属,一笔一划、火花四溅地“生长”出来!

焊枪的嘶鸣尖锐刺耳,飞溅的焊渣如同金色的星雨,灼热的金属气息扑面而来。苏萦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又立刻睁开,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片被强光笼罩的区域。心口像是被那幽蓝的火焰同时灼烧着,滚烫而震撼。

子书铖的动作沉稳得不可思议。那只缠满黑色胶带的右手,稳定地送着银亮的焊丝,每一次推进都精准无比。左手操控的焊枪如同他肢体的延伸,在铁皮上流畅地游走、停顿、点焊。幽蓝的电弧是他手中的光笔,熔融的不锈钢焊丝是他灼热的颜料。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滚烫的铁皮上,瞬间蒸腾起一小缕白气,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那颗由亮银金属熔铸而成的柠檬,在刺目的光弧和飞溅的火星中,轮廓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饱满。金属在高温下呈现出奇异的液态光泽,又在焊枪移开的瞬间迅速冷却、凝固,留下坚实而冷硬的线条,深深嵌入生锈的铁皮之中。那是一种带着工业粗粝感的生命力,一种在冰冷锈蚀中破土而出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当焊枪的幽蓝电弧最后一次熄灭,尖锐的嘶鸣声戛然而止,空气中只剩下金属冷却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和残留的灼热气息。一颗完美的、亮银色的金属柠檬,赫然镌刻在工具柜侧面那片斑驳的铁皮上!它取代了曾经那片嫩黄色的“花园”,成为这片钢铁领地中一个崭新而耀眼的地标。晨光落在刚刚冷却的金属表面,折射出冷冽而夺目的光芒。

子书铖放下焊枪,焊枪滚烫的枪头在空气中蒸腾着袅袅白烟。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饱满的额角。他退后一步,深褐色的目光静静地审视着铁皮上那颗刚刚诞生的金属柠檬。那眼神专注而深沉,带着一种完成重要仪式的肃穆,又似乎透过这冰冷的金属,看到了某种更灼热的象征。

苏萦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金属盒,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而立。她仰望着那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的金属柠檬,又低头看看怀中盒子里那些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嫩黄便签。冰冷的金属与柔软的纸页,滚烫的焊痕与褪色的墨迹,在此刻形成一种奇异而震撼的呼应。心口被巨大的暖流和酸涩填满,几乎要溢出来。

她侧过头,看向子书铖汗湿的、线条冷硬的侧脸。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带着浓重鼻音的轻喃,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金属冷却的余音:“……很甜。”

子书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他没有立刻转头,只是那深褐色的眼眸,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瞬间漾开一圈圈清晰的涟漪。紧抿的薄唇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唇角似乎想向上牵起一个弧度,却又被某种根深蒂固的克制死死压住。最终,那弧度只化作下颚线条一丝微乎其微的柔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目光不再是昨夜风暴中的猩红与绝望,也不再是平日的沉静无波。那是一种深沉的、如同被暖流冲刷过的河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平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苏萦脸上,在她含泪的、清澈的眼眸上停留,然后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她微微张开的、泛着淡粉色光泽的唇瓣上。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暖流,带着一种无声的、却强大到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仿佛要将她的唇形、她的气息、她此刻细微的表情,都深深烙印在意识的最深处。

时间在无声的凝视中缓缓流淌。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冷却的气息、残留的焊锡味、机油味,以及他身上蒸腾出的汗水味道。苏萦被他看得脸颊发烫,心跳又开始不听话地加速。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瓣。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子书铖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那里面翻涌起一种极其复杂而汹涌的情绪——是渴望,是克制,是某种被唤醒的、沉睡已久的悸动,更带着一种近乎自我警示的痛楚。他猛地移开了目光,像是被那抹淡粉灼伤。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次,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径直走向那张堆放着零件的小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仓促。

他拿起桌上那个熟悉的、属于苏萦的保温杯——杯壁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水渍。又拿起那个厚实的、边缘已经卷角的嫩黄色便签本,和那支细细的蓝色圆珠笔。

他走回来,在苏萦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晨光,将她笼罩在一片带着他体温和汗水气息的阴影里。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本嫩黄的便签本和圆珠笔,轻轻地、不容置喙地塞进了她空着的那只手里。

然后,他抬起那只缠满黑色胶带、伤痕累累的手,用笨拙包裹的指尖,点了点她怀中的保温杯,又极其坚定地指向他自己。

意思清晰无比——茶。要喝。现在。

苏萦抱着冰冷的金属盒,捏着突然被塞进来的便签本和笔,看着他布满汗水的脸和那双沉静中带着不容拒绝坚持的眼眸,一时间有些懵然。那365张(不,是上千张)便签带来的巨大震撼还未完全平息,他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孩子气的坚持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着他额角不断滑落的汗珠,看着他紧抿的、带着干裂血口的薄唇,看着他那只被黑色胶带包裹得如同熊掌般笨拙的手,心口那点酸涩瞬间被一种温软的、带着点无奈的心疼取代。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她将怀中沉重的金属盒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干净的地面上,然后拧开保温杯的盖子。一股清新凛冽的柠檬混合着蜂蜜温润的甜香,瞬间在弥漫着金属和汗水气息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如同一道清泉注入干涸的河床。

她将杯子递给他。

子书铖没有立刻接。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手中的便签本上,带着无声的催促和坚持。

苏萦的脸颊微微发热。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几乎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仪式。她垂下眼睫,避开他那过于直接的目光,指尖有些微颤地翻开便签本崭新的一页。笔尖落在光滑的纸面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刻在心上:

茶要喝完。

不许剩。

手……不许再伤。

写完最后几个字,她的笔尖停顿了一下,耳根悄然泛红。她小心地将便签沿着齿孔整齐地撕下。

抬起头,子书铖的目光正沉沉地落在她手中的纸片上。深褐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那几行娟秀的字迹,尤其是最后那句带着羞赧关切的叮嘱。那眼神专注得如同在解读世间最精密的图纸,又仿佛在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个笔画的温度和气息。

苏萦捏着那张小小的纸片,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她没有踮脚。她微微仰起脸,目光在他汗湿的T恤上逡巡片刻,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坚定,轻轻地将它按在了他左胸心脏的位置——昨夜风暴的中心,也是他心跳如雷、宣告“这里一直听得见”的地方。

指尖再次隔着薄薄的、半干的T恤布料,清晰地感受到下方那沉稳、有力、如同重锤敲击铁砧般的心跳搏动!

咚!咚!咚!

沉稳,有力,带着生命的灼热温度。

这一次,没有电击般的麻意,没有惊慌的退缩。只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感,顺着指尖传递上来。苏萦的指尖没有立刻收回,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感受着那熟悉的搏动。她的脸颊依旧发烫,但眼神却异常清澈而坚定。

子书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胸口。那张嫩黄色的便签纸,像一枚小小的勋章,再次贴在了心脏的位置。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沾着油污和药水印记的拇指指腹,在那张崭新的便签纸干燥的角落边缘,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无声的珍重,摩挲了一下。然后,他才伸出手,接过了她递来的、盛满柠檬蜂蜜茶的保温杯。

他仰起头,脖颈拉伸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冰凉的、酸甜的液体滑入灼热的喉咙,一路蔓延至胸腔,驱散着焊枪留下的燥热和疲惫。那熟悉的滋味,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冽甘甜。

角落里,那个巨大工具柜侧面,那颗刚刚被熔铸上去的、亮银色的金属柠檬,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而永恒的光芒。而在它下方不远处的柜脚边,静静躺着一个敞开的、冰冷的旧金属盒。盒子里,上千张泛黄的嫩黄便签纸,承载着跨越漫长岁月的无声呐喊,沐浴着同一片晨光。

子书铖放下杯子,深褐色的目光再次投向苏萦,落在她手中的便签本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催促,却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无声的询问和期待——仿佛在问,明天,后天,往后的每一天,是否还会继续?

苏萦读懂了他眼中的询问。她抱着便签本,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晨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侧脸上,勾勒出温柔而坚定的轮廓。她没有说话,只是迎着他的目光,用力地、清晰地点了点头。

一个无声的契约,在柠檬的清香与铁锈的气息中,在心跳的余韵与焊痕的微光里,悄然缔结。

他深褐色的眼底,那最后一丝冰封的角落,终于彻底消融。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如同破晓时分最纯净的晨曦,缓缓地、清晰地,在他冷硬如凿的唇角,晕染开一个微不可察、却足以点亮整个昏暗车行的——

弧度。

修车行角落那张掉漆的小凳子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玻璃罐。罐子里,晶莹剔透的蜂蜜浸泡着饱满的柠檬片和黄澄澄的……柠檬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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