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晨光总带着股樟木味。林未晞正用软布擦拭柜台时,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拐杖声 —— 笃、笃、笃,节奏均匀,像老式座钟的摆锤在敲。她抬头时,老顾爷子已经站在铺子门口,青布长衫的下摆沾着草叶,手里的藤杖头包着层厚厚的铜皮,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丫头,忙着呢?” 老人笑眯眯地往里走,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响,“昨儿陈老三说你收着好东西了,我来瞧瞧热闹。”
林未晞赶紧从抽屉里取出那个红布包,布包上的细麻绳被她重新捆过,打得是祖父教的盘长结,绳结处还坠了颗小瓷珠,是从青花碗的碎瓷片里挑出的完整颗粒。“顾爷您看,就是这枚康熙通宝。” 她把铜钱放在铺着绒布的托盘里,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老顾爷子摘下老花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眼睛眯成两条缝。他捏着铜钱的边缘翻来覆去地看,指腹上的茶渍蹭在铜绿上,留下浅褐色的印子。“边齿隐记……” 老人忽然用藤杖头敲了敲柜台,“宝福局试铸样币,康熙六十年的东西,市面上十文钱里未必能找出一枚。”
林未晞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软布差点掉在地上。她昨天找王老板估过价,那胖子捏着铜钱转了三圈,只肯出两个月房租的价,还说 “小姑娘家不懂行,别被人骗了”。此刻听老顾爷子一口道出年份,倒比王老板的估价更让她踏实。
“您怎么看出来的?” 她忍不住问,眼睛盯着老人枯瘦的手指。那双手指甲修剪得整齐,指节处有几道很深的沟壑,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老顾爷子把铜钱放在放大镜下,调整着角度让晨光透进来:“你看这满文‘福’字的最后一笔,收尾处有个极小的勾,寻常工匠不会这么刻。当年福建局的总领是个读书人,总爱在钱币上藏些笔墨意趣。”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你祖父当年就藏着枚类似的,总爱在酒桌上拿出来显摆,说这叫‘藏巧于拙’。”
林未晞的鼻尖忽然一酸。祖父的书房里确实有个紫檀木盒,她小时候总偷着拿出来玩,被父亲撞见了就挨骂,说 “这是传家宝,摔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那时她只觉得铜钱硌手,哪懂什么藏巧于拙,现在握着这枚沉甸甸的铜钱,倒像握住了祖父没说完的话。
“王老板给你开多少价?” 老顾爷子忽然问,藤杖在地上轻轻点了点。
“说…… 说能换两个月房租。” 林未晞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绞着软布的边角。她知道自己被压价了,可初来乍到,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那老东西,眼里只剩铜板了。” 老顾爷子哼了声,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泛黄的纸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上个月城西的拍卖行刚拍了枚同款,成交价够你盘下这铺子还有富余。” 他撕下页纸写了串地址,“找姓周的掌柜,就说是我介绍的,他不敢糊弄你。”
纸页的边缘带着淡淡的墨香,林未晞捏着那张纸,忽然想起小时候祖父教她写毛笔字,也是这样把着她的手,笔尖在宣纸上晕开深浅不一的墨痕。那时她总嫌墨汁臭,现在闻着这墨香,倒觉得比任何香水都亲切。
“丫头眼尖,比你爹强。” 老顾爷子忽然说,藤杖靠在柜台边,“林正德当年眼里只有合同数字,上次我拿块明代的端砚给他看,他倒问我能不能抵工程款,气得我差点把砚台砸他脸上。”
林未晞的脸微微发烫。她知道父亲的脾气,商场上雷厉风行,对这些老物件却向来不屑一顾,总说 “不能生钱的东西都是累赘”。破产那天,父亲红着眼说 “早知道留着你祖父那些破烂,现在还能换点钱”,那时她才明白,有些东西的价值,从来不在账本上。
“您认识我父亲?” 她忍不住问。
“何止认识。” 老顾爷子往煤炉边凑了凑,伸手烤着火,“我跟你祖父是棋友,你满月时我还抱过你呢,那时你攥着枚小银锁不肯撒手,跟现在攥着铜钱一个样。”
铺子外面传来陈叔的吆喝声,他正往伞架上挂修好的油布伞,竹骨碰撞的脆响里混着他的大嗓门:“顾老头,要不要看看我新修的三折伞?比你那拐杖还结实!”
老顾爷子笑着摆摆手:“就你那手艺,能修好伞骨就不错了。” 他转向林未晞,眼神忽然变得郑重,“丫头,修东西和做人一样,得有眼力见,更得有骨气。这铜钱你别急着出手,找个合适的盒子装起来,说不定以后能帮你更大的忙。”
林未晞把铜钱小心放回红布包,这次用的是双层绒布,外面还裹了层防潮的油纸。她想起陈叔昨天说的话:“顾老头年轻时是宫里的修复师,见过的宝贝比你见过的米粒还多,他肯点拨你,是你的福气。”
临近中午时,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卖豆腐脑的推着车子经过,铜勺敲在粗瓷碗上发出叮当的响;修鞋的张师傅支起摊子,钉鞋掌的锤子声此起彼伏。林未晞把老顾爷子写的地址压在玻璃柜下,看着阳光下自己的影子,忽然觉得这铺子不再冷清 —— 煤炉上的水壶在唱歌,柜台上的铜钱在发光,连空气里的樟木味都带着暖意。
有个穿中山装的男人走进来,指着玻璃柜里的碎瓷片问:“姑娘,能修花瓶吗?我家那只摔了三瓣,是我母亲的嫁妆。”
林未晞刚要答话,就看见老顾爷子在巷口朝她使眼色,嘴角还带着笑。她深吸口气,指尖拂过那些等待修复的碎瓷片,声音比平时稳了许多:“您拿来看看吧,只要不是粉身碎骨,总有法子修。”
男人喜出望外,转身就往巷外跑,中山装的后襟在风里扬起个角。林未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祖父说过的 “手艺人的本分”—— 不是要修得多完美,而是要让那些带着念想的物件,能在自己手里多留些日子。
老顾爷子不知何时又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那枚康熙通宝,阳光透过铜钱的方孔在他脸上投下菱形的光斑。“丫头,记住了,” 老人的声音像浸了蜜的茶,“认可是修出来的,不是求来的。你祖父当年修复那只哥窑笔筒,光是调釉色就试了一百二十八次,最后连宫里的太监都来求他出手。”
林未晞的指尖在玻璃柜上轻轻点着,忽然觉得那些碎瓷片不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一个个等待被唤醒的故事。她抬头看向巷口,阳光穿过梧桐叶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板上织出张金色的网,网住了卖豆腐脑的吆喝、钉鞋掌的锤子声,还有她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底气。
傍晚关铺子时,林未晞把那枚康熙通宝放进个紫檀木小盒里 —— 这是她从家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像样的东西,原本是装珍珠项链的,现在用来装铜钱,倒也合适。木盒锁扣 “咔嗒” 一声合上,像是把今天的认可和鼓励都锁进了心里。
她看见陈叔在巷口浇花,水壶里的水洒在青石板上,映出晚霞的颜色。陈叔朝她挥挥手:“顾老头说你眼尖,以后肯定能成!”
林未晞笑着点头,转身回了铺子。煤油灯亮起时,她铺开宣纸,开始画修复花瓶的草图。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虫鸣,像支温柔的曲子。她忽然明白,初获认可的滋味,比任何珠宝都让人踏实 —— 那是手艺给的底气,是时光酿的甜,是从云端跌落后,终于在泥土里扎下的第一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