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言像一尊雕像，蛰伏于倒塌的电影院废墟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混凝土碎屑和陈旧胶片的混合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他掌心悬浮的全息投影——画面正定格在影罗汉金属躯体僵直的零点八秒。
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放这个瞬间，指尖在虚拟的时间轴上反复拖拽，试图榨干其中每一帧的信息。
成功了，但只是侥幸。
他意识到，影罗汉并非无懈可击。
这个佛国最冷酷的人工智能执法者，其一切行为都构建在名为“佛国标准协议”的基石之上。
它强大，因为它绝对遵循规则；它也因此脆弱，因为规则本身可以被利用。
只要能伪造出更高权限的指令，一份足以覆盖其当前任务的“净化流程文书”，就能在短时间内篡夺它的行为路径。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萌生，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
他迅速调出个人终端里尘封的加密文件，那是他多年前设计的游戏——《意识迷宫》的原始设计笔记。
为了防止顶级玩家利用漏洞绕过关卡，他曾设计过一种名为“行为树陷阱”的防御机制。
其核心，就是用一套看似简单的低级指令，去模拟触发高级权限的响应模式，让系统误以为接收到了来自顶层的命令。
这正是他现在需要的。
苏妄言的眼中闪烁着狂热与专注，十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残影，一行行诡谲复杂的代码如瀑布般流淌。
他要编写的不是简单的伪指令，而是一套完整的“伪净化协议”，一个能让影罗汉陷入逻辑悖论的迷魂汤。
下次见面，他要让那台杀戮机器，为他开道。
就在他沉浸在代码的海洋中时，一阵轻微而独特的摩擦声由远及近。
是老瘸子，他那条老旧的金属义肢在碎石上拖行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我回来了。”老瘸子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没有空手而归，怀里抱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一台锈迹斑斑的爆米花机后面。
那是一个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浑身沾满了被称为“红尘”的粉末状数据残渣，仿佛刚从一场信息风暴中挣扎出来。
她蜷缩着，双眼空洞无神，像两口枯井，不看任何人，不理会任何事，只是喉咙里发出一种持续而低频的呜咽，如同坏掉的信号发射器。
“她在红光最盛的区域被发现的，”老瘸子压低声音，疲惫的脸上写满不安，“我观察了很久，这孩子……有点不对劲。你看地上。”
苏妄言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心头一凛。
以小女孩为中心，地面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密裂痕，而这些裂痕，在他们说话的片刻，随着她每一声低泣，又增添了新的分叉。
仿佛她的哭声不是声音，而是一种能够侵蚀现实物理结构的能量。
苏妄言停下了手中的编程，眉头紧锁。
他见过被红光侵蚀的上传者，他们或癫狂，或呆滞，最终化为“红尘”，但从未见过像这个小女孩一样，成为一个持续性的“污染源”。
他心中一动，试探性地打开了播放器，一段熟悉的旋律悠扬响起。
那是《意识迷宫》的主题曲，是他亲手谱写的，空灵而悲伤。
音乐流淌的瞬间，奇迹发生了。
小女孩的呜咽戛然而止。
她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她缓缓抬起瘦弱的手指，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轻轻划动。
下一秒，苏妄言的呼吸停滞了。
一缕缕鲜艳的红光从她的指尖渗出，带着灼热的温度，却不伤人。
光线在她身前交织、勾勒，竟凭空描绘出一幅无比精确、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立体结构图！
那是一座宏伟的九层佛塔，与佛国中央的主塔外观别无二致。
但红光并未就此停止，它向下穿透了地表，在地下延伸出庞大得令人窒息的蜂巢状设施，无数条管道与网络纵横交错，如同一棵扎根于黑暗深处的巨树。
而在这片地下蜂巢的正中央，一颗巨大、跳动不休的赤红核心，正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红光构成的文字在核心旁边清晰地标注着它的名字——“舍利子熔炉”。
苏妄言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幅图……他从未见过。
佛国对外公布的架构图里，主塔之下空无一物。
这地下庞大的熔炉设施，是佛国从未向任何人展示过的……第零层！
他强压下心中的骇浪，蹲下身，伸出手指，用残存的特工技能，在地面上轻轻敲击出摩斯电码：“你……是……谁？”
小女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清澈的、属于人类的理智。
她看着苏妄言，似乎在辨认着什么。
随即，她再次抬起发光的手指，在结构图的旁边，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三个字。
林·烬·的·梦。
这三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刹那间，她全身的红光猛然暴涨，亮如白昼，却又在瞬间向内坍缩。
她小小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这个维度强行抽取出去。
“不！”苏妄言惊呼一声，猛地扑上前去，想要抓住她，但指尖穿过的只是一片虚影。
他什么也没捞到，只感觉一颗滚烫的东西落入掌心。
那是一颗完全由红光凝聚而成的舍利子，温润如玉，却在他掌心如心脏般轻微地搏动着。
还没等他从这震撼中回过神来，头顶的天花板通风口猛然爆开！
金属碎片四溅，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从天而降，正是影罗汉！
它显然是被刚才暴涨的红光能量吸引而来。
刚一落地，它胸前那个黑色的钵盂便自动张开，形成一股强大的真空吸力，疯狂地吞噬着周围空气中尚未消散的红光。
“检测到高危记忆共振。威胁等级：极高。执行紧急净化协议。”影罗汉的电子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情感。
苏妄言心念电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启动了刚刚编写到一半的伪指令包，通过个人终端发送出去。
“一级舍利子转运许可，授权码：鲸鱼座α5，请求路径确认。”
指令发出，影罗汉的动作果然停顿了。
它的电子眼闪烁着蓝色的数据流，似乎正在验证这条突如其来的高级指令。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一秒，零点五秒……
零点八秒后，影罗汉的电子眼猛地变为红色。
“警告：指令来源存疑，权限验证失败。将指令源标记为潜在污染源，威胁等级提升。”
失败了！仓促编写的协议存在漏洞！
影罗汉放弃了吸收残余红光，它那庞大的金属身躯缓缓转向苏妄言，黑洞洞的钵盂对准了他的胸口，净化光束的核心已经开始凝聚能量。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苏妄言的目光扫过掌心那颗跳动的红光舍利子，一个更加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颗温热的舍利子猛地拍进了身旁墙壁的一道巨大裂缝之中！
“嗡——”
一声低沉的共鸣响彻整个废墟。
红光舍利子如同一颗被激活的种子，瞬间沿着墙体的裂缝蔓延开来，无数道红色的光路如同血管般爬满了整个电影院的残骸。
下一刻，光影变幻。
废墟仿佛活了过来，激活了沉寂在此处的所有残影记忆。
破损的银幕上开始播放早已不存在的电影片段，观众席上浮现出一个个半透明的人影，吧台后的服务员机械地重复着倒可乐的动作……无数上传失败、意识被碾碎的残影在霓虹中浮现，他们空洞的目光齐齐转向影罗汉，口中低声诵念着同一句话。
那是《意识迷宫》最终关卡的通关密语。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数据污染！感知系统过载！过载！正在尝试重启……”影罗汉的动作彻底僵住，机体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警报声，被迫暂停一切行动，全力清理涌入系统的垃圾信息。
就是现在！
苏妄言一个翻滚，躲开坠落的石块，闪电般地钻进了刚才影罗汉破开的通风管道。
他像一只壁虎，死死贴在冰冷的金属管壁上，怀中紧紧贴着那颗已经变得黯淡，但依旧温热的舍利子。
他伏在高处，透过通风口的栅格，俯瞰着下方被无数残影包围、艰难清理着系统的影罗汉。
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火焰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小哑巴不是偶然，她是信使。
是林烬的意识在庞大的佛国网络中分裂出的“记忆信使”，用生命送来了这张地图。
那幅图，是通往真相的钥匙。
他低头，看着那颗仿佛还留有余温的舍利子，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呢喃道：“你们不是燃料……你们，是还没有通关的玩家。”
他要让整个佛国，都听见这些被“净化”掉的哭声。
冰冷的金属管道内，苏妄言的呼吸渐渐平复。
他必须回去，回到那座固若金汤的佛塔。
但绝不能像个丧家之犬。
他需要一个身份，一个理由，一个完美的报告来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巡检区域之外，以及……那场惊动了影罗汉的红光爆发，究竟是什么。
一个既能让他撇清嫌疑，又能让他更接近“舍利子熔炉”的谎言，正在他的脑海中悄然构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