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卷着碎雪,打在浣衣局的窗棂上沙沙作响。
时颜将最后一件锦缎衣袍拧干,皂角泡沫顺着指尖滑落,在结冰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时颜姐姐,歇会儿吧!” 春桃抱着一摞叠好的里衣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
“李姑姑说今日雪大,咱们把活计往前赶赶,晚些就能早些回屋烤火呢。”
时颜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肩膀。
自从不用再去公主寝殿学绣,她便重新扎进了这没完没了的浆洗活计里。
眼下的日子像磨盘一样规律,转得缓慢,却也安稳。
“你这丫头,倒比李姑姑还会催。” 时颜接过春桃手里的衣物,往竹筐里码放整齐。
“刚晾好的衣裳还没干透,雪落在上面该结冻了,得再挪到屋檐下些。”
春桃吐了吐舌头,转身去搬木架。这天气衣服不能晒在露天的地方。
小夏和秋菊蹲在不远处的井边,找了个遮蔽风雪的位置,正搓洗着贵人们的衣物,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听说昨儿个安贵妃去御花园赏雪,陛下特意让人从江南运了暖炉来,那炉子是紫铜镶玉的,瞧着就值好些银子呢!”
小夏的声音透着羡慕,手上的力道却没松,搓得麻布 “咯吱” 作响。
秋菊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安贵妃如今可是宫里最受宠的,听说她生辰那日,陛下亲手给她描了眉呢。”
“描眉算什么?” 春桃搬完木架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我听李大哥说,前几日西域进贡了批首饰,陛下大部分都赏给安贵妃了,其他嫔妃们都只得到了一点点。”
时颜正将一件绣着缠枝莲的宫装往竹竿上挂,闻言动作顿了顿。
安贵妃,她只在刚入宫时远远见过一回,那女子身着石榴红的宫装,站在万花丛中,连阳光都似是偏爱她,将她的侧脸镀得暖融融的。
“贵人的福气,哪是咱们能想的。” 时颜将衣绳系紧,木架在雪地里轻轻摇晃,“快些干活吧,雪要是下大了,路上该不好走了。”
这些小姑娘都是性子直爽,心里藏不住话,平日里最爱念叨这些宫闱秘闻。
时颜知道她们没坏心,不过是闷得慌,找些话题解闷罢了。
浣衣局的日子单调得像张白纸,除了水声、木槌声,就只剩这些从别处听来的零碎消息,能给灰蒙蒙的日子添些颜色。
几人埋头干了一阵,井边渐渐热闹起来。
其他屋的宫女也陆陆续续来取水,脚步声、说笑声混着木槌捶打的 “砰砰” 声,在雪地里织成一张喧闹的网。
时颜蹲在水盆前,指尖刚探进水里,就被冻得猛地缩回手。
冻疮裂开的地方渗出血珠,在冰水里晕开细小的红丝。
“姐姐,你的手又出血了。” 春桃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手里捧着个小陶罐。
“这是李大哥给的愈肤膏,他说加了当归和紫草,治冻疮最灵验。”
时颜看着那光洁的陶罐,想起春桃藏在被褥里的羊脂玉盒,心里微微一暖。
这傻丫头,总把最好的东西往她手里塞。
她摆摆手:“你自己留着用吧,我这手早就糙得像树皮,涂什么都白费。”
“不行不行!” 春桃固执地拧开罐盖,一股淡淡的药香飘出来。
“李大哥说了,这药膏要多涂才管用。姐姐天天泡在水里,手都烂成这样了,再不管可怎么好?”
她说着,挖了一大块药膏,不由分说地往时颜手背上抹。
药膏带着温热的触感,化开时竟有几分暖意。
“对了姐姐,” 春桃忽然压低声音,眼角眉梢带着羞赧,“李大哥说,等开春他就去求管事公公,调去守卫宫门。到时候我期满出宫,他就能……”
“春桃!” 时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别再说下去。
宫墙之内,男女私情从来都是禁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望着远处巡逻的禁军,他们的铠甲在雪光里泛着冷硬的光,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
“有些话,烂在肚子里才最稳妥。”
春桃脸上的红晕褪了些,却还是小声嘟囔:“可李大哥说会娶我的……”
时颜没再接话,只是将手重新浸进冰水里,指尖的刺痛让她清醒。
雪渐渐大了起来,鹅毛似的絮片打着旋儿落下,将屋顶和树梢都染成了白色。
过了些时间,李姑姑裹着件旧棉袄,踩着雪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铜炉,火苗在里面忽明忽暗:
“都抓紧些!雪再大些路就不好走了,做完活计早些回屋,别冻出病来。”
“姑姑,今日的活计比往日多了好些呢。” 小夏直起身,捶着发酸的腰,“那几件云锦袍子,得用软皂细细搓,费老劲了。”
李姑姑叹了口气:“那是安贵妃宫里送来的,说是前几日赏雪时沾了泥点子,特意嘱咐要仔细些。贵妃的东西,慢些就慢些,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从公主那里回来之后,李姑姑更觉得时颜谨慎懂事,便让她们一屋子的姑娘一起负责给安贵妃洗衣服,由时颜统筹安排。
她记得那几件袍子,天不亮就被送了来,料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暗金色的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
“放心吧姑姑,小夏手巧,洗得仔细着呢。” 时颜笑着夸奖,“前儿个尚服局的姑姑来看了,还夸小夏洗的衣裳比别处白净。”
小夏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也就是运气好罢了。”
她说着,又将一件月白色的寝衣放进木盆里,指尖拂过衣襟上绣着的玉兰花,“这料子真软和,穿在身上定是暖和的。”
时颜和春桃正将衣物整理收拾着,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同于平日里宫女太监的轻手轻脚,这脚步声又重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踏在雪地上 “咯吱” 作响。
“怎么回事?” 秋菊直起身,往门口张望着,脸色有些发白。
宫里的人都知道,脚步声越响,来头越大,也越凶险。
话音刚落,浣衣局的木门 “哐当” 一声被踹开,几个身着玄色铠甲的禁军闯了进来,腰间的长刀在雪光里闪着寒光。
为首的那个面色冷峻,目光像鹰隼似的扫过众人,吓得几个胆小的宫女慌忙缩到墙角。
“李姑姑在哪?” 禁军统领的声音像冰碴子,砸在寂静的院子里。
李姑姑快步走出来,手里还攥着擦炉灰的布巾,看见这阵仗,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奴、奴婢在…… 不知军爷有何吩咐?”
“安贵妃昨夜突发恶疾,太医诊断是中了毒。” 统领的目光落在晾晒的衣物上,“她前日穿过的月白寝衣,是谁洗的?”
院子里静得能听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时颜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看向小夏。
小夏的脸早已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是、是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