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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周正明倒台带来的短暂振奋,如同黎寨雨季最后的雷声,轰鸣过后,留下的是更漫长、更泥泞的现实。

三个月,足以让表面的伤口结痂,却难以愈合深层的溃烂。寨子里的吊脚楼在族人的互助下基本修缮完毕,斑驳的新木料夹杂在陈旧的木色中,像一道道新鲜的伤疤。灵堂早已撤去,但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香烛和悲伤的味道。鼓楼里的“诺帕”圣物在沉香木底座上沉默着,油灯长明,映照着它古老而神秘的刻痕,像一个无言的见证者。

“烛火工坊”的牌子,挂在寨心鼓楼旁一座修缮过的旧谷仓门口。这是苏晚用“诺帕”作为精神象征,加上黎教授以个人信誉担保,从县农村信用社艰难贷出的第一笔启动资金改造的。地方不大,却寄托着寨子复苏的希望。里面分成了两个区域:一边是几架老旧的木质织机,是阿旺带着人从各家各户收集、修复的,用于黎锦编织;另一边则是苏晚的“主战场”——藤编区。几张结实的长木桌,几把矮凳,角落里堆放着初步处理过的本地青藤和红藤,散发着植物特有的清新又略带苦涩的气息。墙上贴着苏晚手绘的几张设计草图,线条简洁,隐约能看到“烛龙衔火”纹样的变体轮廓。

然而,希望的嫩芽,正遭遇着市场的严霜。

清晨,阿旺抱着一大摞刚从县邮政所取回来的包裹,脸色铁青地冲进工坊,重重地把包裹摔在藤编区的长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晚妹子!你看!这帮畜生!简直欺人太甚!”

包裹被粗暴地撕开,里面滚落出几件色彩刺目、质地粗糙的所谓“黎锦”产品——两条披肩,一个挎包,还有一个印着劣质“烛龙衔火”纹样的抱枕套。图案是扭曲变形的“烛龙衔火”,线条僵硬,色彩俗艳,用的是化纤混纺的廉价布料,针脚粗糙得硌手,甚至能看到明显的线头和跳针。

“县里那两家旅游品店,还有新开的什么‘民族风情馆’!”阿旺气得额头青筋直跳,指着包裹上的发货单,“全在卖这玩意儿!价格…价格只有我们精品黎锦的三分之一!甚至更低!”

苏晚放下手中正在处理的藤条,拿起一条披肩。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廉价,完全没有手工黎锦棉麻交织的温润和厚实感。那刺目的“烛龙衔火”纹样,像是对阿婆、对“诺帕”、对黎寨祖灵的一种拙劣亵渎。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从心底窜起。

“他们哪来的货?”苏晚的声音很平静,但熟悉她的人能听出那平静下翻涌的暗流。

“还能是哪?!”阿旺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藤屑跳起,“周正明那王八蛋虽然进去了,可他那个破厂子还在转!换了个马甲,叫什么…‘海越民族文化用品有限公司’,老板是他小舅子!用的还是原来那套机器,原来那帮人!机器咔咔一印,一天能出几百件!成本低得吓人!”

他拿起那个抱枕套,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纹样,眼睛都红了:“他们…他们连‘诺帕’的纹样都敢这样糟蹋!阿婆和树根阿公的血…还没干透啊!” 巨大的悲愤让他声音哽咽。

苏晚沉默着,目光扫过桌上那堆劣质品。这不是简单的市场竞争,这是一场蓄谋的、针对性的绞杀!用工业化的垃圾,以绝对的价格优势,挤压真正手工传承的生存空间,目的就是彻底扼杀黎寨刚刚点燃的复苏之火,甚至可能…是冲着“诺帕”背后的文化价值和未来可能的商业利益来的!周正明虽然倒了,但贪婪的触手并未完全斩断。

“我们的订单呢?”苏晚问,声音依旧平稳。

阿旺颓然地抹了把脸:“完了。县里那两家老客户,这个月一张单子都没下。昨天我去问,那个姓李的老板,说话阴阳怪气,说什么…‘阿旺啊,不是我们不支持,实在是你们的东西太贵了,现在游客都图便宜,买这种机器印的回去当个纪念就行了,谁在乎是不是真手工啊?’ 他妈的!”阿旺忍不住又爆了粗口。

工坊里一片死寂。正在织机前尝试复原一个简单老纹样的两位阿姐,停下了手中的梭子,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无措。她们熬了好几个通宵才织出一件精品,工钱都舍不得多要,结果…还不如人家机器咔咔印一天?

巨大的挫败感和对未来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刚刚建立起的“烛火工坊”,还没正式运转起来,就面临着被劣币彻底驱逐的灭顶之灾!

“晚妹子…这…这可怎么办啊?”一位阿姐的声音带着哭腔,“家里还等着这点工钱买米呢…”

“是啊,这样下去…工坊…还能开吗?”另一位阿姐也忧心忡忡。

阿旺喘着粗气,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神凶狠地盯着那堆劣质品:“妈的!我去把他们的店砸了!看他们还敢不敢卖这垃圾!”

“阿旺哥!”苏晚厉声喝止,目光锐利如刀,“砸店?然后呢?等着警察上门,再给周正明那帮余孽递刀柄,告我们寻衅滋事,破坏经营?到时候‘烛火工坊’还没开张,牌子就先臭了!我们有理也变没理!”

阿旺像被戳破的气球,肩膀垮了下来,但眼中的怒火和不甘依旧熊熊燃烧:“那…那我们就这么忍着?看着他们用垃圾挤垮我们?看着阿婆守护的东西被这样糟践?!”

“忍着?”苏晚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点笑意,只有黑莲花般淬炼过的决绝和算计。她拿起那个劣质的抱枕套,手指用力,粗糙的化纤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啦声。

“当然不。但砸店是最蠢的办法。”她将破布扔回桌上,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工坊内的躁动和绝望。

“他们用机器,我们用‘心’;他们图快,我们求‘精’;他们卖的是廉价的图案,我们卖的,是‘诺帕’的魂!是黎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和故事!”她走到藤编区,拿起一根处理好的青藤,手指灵活地捻动着,“机器印的图案,再花哨,也是死的。我们一针一线、一根藤条编出来的东西,是有温度的,是有生命的!能传家的!”

“可是…晚妹子,游客…他们不懂啊,他们就认便宜…”那位阿姐小声说。

“那就让他们懂!”苏晚斩钉截铁,“现在的人不懂,是因为我们没有把故事讲好!没有把‘诺帕’承载的价值亮出来!黎教授不是在做研究吗?寨老不是答应传授古调了吗?这就是我们的底气!”

她走到墙边,指着自己画的设计草图:“我们的东西,不能只卖给不懂行的游客当廉价纪念品!我们要做精品,做独一无二、有文化灵魂的东西!机器能印图案,它能印出植物染料的天然色泽吗?能印出藤条经过十道工序处理后的柔韧光泽吗?能印出‘火路标’织法里蕴含的祖先智慧吗?”

她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工坊里低迷的气氛为之一振。

“可是…晚妹子,这精品…卖给谁啊?县里…怕是没人买得起…”阿旺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

苏晚的目光投向窗外,越过寨子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屋顶,望向山外朦胧的方向:“县里太小,省城,甚至…更远的地方。黎教授在省城有资源,省文博院、非遗中心…这些都是我们的突破口。我们第一步,不是急着卖货,是要把‘烛火工坊’的名字,把‘诺帕’背后的故事,把黎族藤编和黎锦的独特价值,打出去!”

她转身,眼神灼灼地看着阿旺和两位阿姐:“阿旺哥,你认识路熟,明天跟我去一趟县里,我们不去那两家店了。去找找有没有愿意合作的小型文创店、咖啡馆,或者…特色民宿。我们不求量大,只求精准。哪怕只放一两件我们的精品当展示,配上‘诺帕’的故事和鉴定证书,先混个脸熟。”

“两位阿姐,”她又看向织娘,“麻烦你们,这几天先别织大件了。集中精力,用最好的线,最正宗的植物染料,织几块小方巾,或者杯垫。图案…就用我们最基础的‘火路标’纹样!这是寨老答应要教的根基!每一块,都要织得无可挑剔!这是我们的‘名片’!”

“好!”两位阿姐被苏晚的笃定感染,用力点头。

“还有,”苏晚的目光落回那堆劣质品上,眼神冰冷,“这些‘垃圾’,收好。它们不是我们的对手,它们是我们的‘证据’!黎教授不是认识记者朋友吗?阿旺哥,你抽空,把这些东西的来龙去脉,周正明小舅子的厂子地址,他们怎么低价倾销挤垮真手艺的,都整理出来,越详细越好!等时机到了,这些‘垃圾’,就是我们反击的炮弹!”

苏晚条理清晰的安排,像一道光,刺破了笼罩在工坊上方的绝望阴云。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方向明确了,斗志重新点燃了。

“晚囡说得对!”一个苍老而坚定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寨老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浑浊的眼中不再是忧虑,而是一种被点燃的、属于守护者的火焰。他身后,还跟着黎教授。

寨老走进工坊,目光扫过那堆劣质品,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他走到织机旁,伸出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抚摸着那架老旧的机器。

“机器…印得快,印得花哨…但那不是我们黎家的魂!”寨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我们的魂,在手上!在梭子里!在藤条里!在祖辈传下来的歌里!晚囡,”他看向苏晚,眼神带着托付的沉重,“你做的对!不能乱,更不能怕!他们想用垃圾埋了我们的根?做梦!”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拐杖重重一顿:“从今天起!我这把老骨头,就钉在这工坊里了!‘火路标’的织法,我教!我记不全了,就一点一点想,一点一点教!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学,我就教到闭眼那天!”

“寨老…”苏晚心头一热,上前扶住老人。

黎教授也走上前,拍了拍苏晚的肩膀,目光扫过那堆劣质品,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苏晚,劣质倾销的事情,我已经联系了省里关注非遗保护的朋友,也向工商部门反映了。但这需要过程。你现在的策略很对,立足根本,提升自身价值,讲好文化故事。至于研究这边,‘诺帕’的3D扫描数据已经完成初步建模,我发现上面的部分刻痕,和早期黎族祭祀舞蹈的步点图谱有惊人的相似性!这可能就是阿婆留下的‘密码’的关键!等我整理好资料,我们一起参详!”

工坊里,希望的火苗在多方汇聚的薪柴下,顽强地重新燃烧起来,对抗着门外劣质品带来的刺骨寒意。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接收快递的寨里小伙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晚姐!你的快件!省城来的,寄件人…叫‘海诚律师事务所’?”

海诚律师事务所?

苏晚心头一动。这个名字很陌生。她接过文件袋,入手颇沉。拆开封口,抽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封面是醒目的黑体字:

**《关于“烛龙衔火”图文商标注册申请驳回通知书》**

驳回理由:该图形商标(附图)与已在先注册的第XXXXXX号商标(类别:24类 纺织品)构成近似。在先商标注册人:景琛(上海)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注册日期:20XX年X月X日。

文件后面附了两张图。

一张是苏晚提交的,基于“诺帕”圣物刻痕和寨老回忆复原的、相对古朴的“烛龙衔火”图腾手绘图。

另一张,是一个线条更简洁、更现代,但核心构图(龙首衔火)明显相似的图形商标注册证书复印件。

注册人:景琛(上海)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

一个冰冷而遥远的名字。

苏晚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注册日期——20XX年X月X日。那正是周正明刚开始在县里大肆活动,试图抢夺“烛龙衔火”非遗认证的前一年!

一股寒意,比看到那堆劣质倾销品时更甚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周正明在明处用暴力抢夺,用谎言认证;而这“景琛”公司,却在暗处,用看似合法合规的知识产权壁垒,提前挖好了坑,等着埋葬真正拥有者的权益!这绝不是巧合!

“景琛(上海)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黎教授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紧锁,“这是业内很有名的一家高端知识产权律所,背景很深,专做跨国公司和奢侈品牌的业务…他们怎么会…提前注册黎族的图腾?”

苏晚没有说话。她拿着那份冰冷的驳回通知书,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劣质品的倾销是明枪,这商标的驳回,则是更阴险、更致命的暗箭!它直接堵死了“烛火工坊”用自己文化图腾打造品牌、建立辨识度的最核心路径!

工坊内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这盆来自省城的冰水,浇得摇摇欲坠。

阿旺看着苏晚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焦急地问:“晚妹子?这…这又是什么幺蛾子?”

苏晚缓缓抬起头,将那份驳回通知书拍在放满劣质黎锦的长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嘴角那丝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眼神锐利如刀,穿透工坊的木窗,仿佛要刺破省城上空阴霾的云层。

“没什么,”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不过是另一条豺狼,亮出了它的獠牙和爪子。”

她拿起桌上那把用于处理藤条的、刃口闪着寒光的祖传藤刀,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刀身。

“正好。”她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对那看不见的对手宣战,“那就看看,是你的商标法厉害,还是我手里的藤条…和祖宗的道理硬!”

劣币的绞索已然套下,暗处的獠牙悄然显露。“烛火工坊”的生存之战,在黎寨重建的硝烟尚未散尽之时,已然在另一个更复杂、更凶险的维度,拉开了序幕。而苏晚知道,这一次,她不能只靠愤怒和阿旺的开山刀了。她需要更锋利的武器,更缜密的头脑,去撕开这层层包裹着“合法”外衣的掠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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