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来自“景琛(上海)知识产权代理有限公司”的商标驳回通知书,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压在“烛火工坊”每个人的心头。劣质倾销品的冲击是明面上的寒风,而这来自省城、盖着鲜红印章的驳回书,则是深埋在地下的冰层,冻结着“烛火工坊”品牌化发展的根基。
苏晚将通知书仔细收好,没有让恐慌在工坊内进一步蔓延。她深知,此刻的动摇,只会给暗处的敌人可乘之机。
“阿旺哥,县里的文创店、民宿,还要继续跑。”她将注意力拉回现实的生存之战,语气不容置疑,“商标的事,我来想办法。先把眼前的路走通。”
阿旺重重点头,带着对苏晚近乎盲目的信任,立刻去准备样品和资料。两位阿姐也重新坐回织机前,眼神比之前更加专注。寨老更是说到做到,搬了张矮凳坐在织机旁,用沙哑断续的声音,努力回忆着“火路标”编织法的口诀和要点,手指笨拙地在空气里比划着梭子的走向。
苏晚则拿着那份贷款合同和“诺帕”圣物的照片及鉴定报告复印件,带着黎教授,踏上了前往县农村信用社的路。这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也是风险巨大的资金来源——以“诺帕”作为抵押物。
信用社的信贷部办公室,弥漫着陈旧纸张和消毒水的混合气味。信贷部主任姓林,是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戴着厚厚眼镜的男人。他接过苏晚递来的厚厚一叠资料,眉头从第一页就开始打结。
“苏…苏晚同志是吧?”林主任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地翻着资料,“黎寨…‘烛火工坊’…嗯…合作社性质…”他的目光停留在“诺帕”的照片和省文博院的鉴定报告上,停留了很久,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林主任,这是省文博院出具的权威鉴定,证明‘诺帕’是我国海南黎族重要的远古文化遗存,具有极高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黎教授在一旁适时补充,语气沉稳有力。
“价值?黎教授,您是专家,我尊重您的专业意见。”林主任放下资料,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后仰,露出一个标准的、带着疏离感的职业笑容,“但是,苏同志,我们这里是农村信用社,不是博物馆,也不是拍卖行。我们评估抵押物,看的是‘市场流通价值’和‘快速变现能力’。”
他指了指照片上那截黝黑、布满刻痕、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兽角:“您说它价值连城?好,就算它真的价值连城。请问,它能在市场上公开买卖吗?国家允许私人买卖这种级别的文物吗?如果…我是说如果,工坊经营不善,贷款还不上,我们信用社拿着这个东西,能卖给谁?谁敢买?最后还不是砸在我们自己手里,成了一块只能锁进保险柜、毫无用处的废料?”
林主任的话,像一盆冷水,精准地泼在苏晚试图论证的“圣物价值”上。冰冷的现实逻辑,轻易击碎了文化价值的泡沫。
“林主任,‘诺帕’虽然不能买卖,但它承载的文化价值是无形的资产!”苏晚试图据理力争,“我们成立‘烛火工坊’,就是要将这份文化价值转化为经济价值!我们有省非遗中心的关注,有黎教授团队的技术支持,有独特的黎族藤编和黎锦技艺…”
“技艺?”林主任打断她,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苏同志,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手艺值钱吗?值钱,但前提是它能变成钱。你们寨子的情况,我也略有耳闻。周正明那事闹得挺大。恕我直言,你们现在一没稳定的订单,二没成熟的销售渠道,三…年轻人都不愿意学这些老手艺了吧?靠几位老阿姐织布编藤,能产生多少效益?能覆盖贷款利息吗?更别说本金了。”
他拿起那份薄薄的贷款申请,轻轻抖了抖:“十万块,对你们寨子来说不是小数目。你们拿什么保证还款?就靠这个…不能吃、不能穿、更不能卖的‘圣物’?还有你们这个刚搭起来的草台班子?”他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酷,“风险太高了。我们信用社的钱,是储户的血汗钱,要对储户负责。这个抵押…不符合我们的风控要求。抱歉。”
“林主任!”黎教授还想争取,“‘诺帕’确实不能直接变现,但它作为精神图腾,是‘烛火工坊’的灵魂!是未来品牌的核心!我们…”
“黎教授,”林主任抬手制止了他,语气带着一丝不耐烦,“您说的这些,太虚了。我们只看实打实的抵押物和还款来源。厂房?设备?你们工坊那个旧谷仓是寨里的集体财产吧?值几个钱?设备?几架老掉牙的织机和一堆藤条?还是说…”他目光扫过苏晚,带着审视,“苏同志,你在省城读过大学,就没点…更‘硬’的资产?”
这话里的潜台词,像一根细针,刺得苏晚心头一痛。她所有的“硬”资产,就是她的学识、她的决心、她和阿婆阿公以及整个黎寨无法割舍的情感纽带。但这些,在冰冷的信贷规则面前,一文不值。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滞了。窗外县城街道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苏晚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第一次,她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守护传承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看得见的豺狼,还有这套冰冷僵硬、只认“硬通货”的规则壁垒。它无声无息,却能将你所有的信念和努力,绞杀在萌芽状态。
难道,工坊还没起步,就要胎死腹中?难道,阿婆和阿公的血,寨子族人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要被这十万块钱的门槛彻底浇灭?
不!绝不!
一股强烈的、近乎蛮横的不甘从心底炸开。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眼神反而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
“林主任,”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您说的对,‘诺帕’不能买卖,我们的厂房设备不值钱,我们暂时也没有大笔的订单。”
林主任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平静。
“但是,”苏晚话锋一转,目光直视林主任的眼睛,“您刚才问,我们拿什么保证还款?我告诉您,我们有三重保证。”
“第一重,”她指向黎教授,“是黎兆林教授的个人信誉担保!黎教授是省城大学的知名学者,他的学术地位和信用,信用社应该可以评估吧?他愿意以个人名义,为这笔贷款承担连带责任!”这是苏晚和黎教授在来之前就商量好的最后底牌。黎教授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是的,林主任,我以我的名誉和工资收入担保。”
林主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犹豫。黎教授的身份和地位,确实是一份沉甸甸的背书。
“第二重,”苏晚从随身的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旧蓝印花布包裹的物件。她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把造型古朴、刃口闪动着幽冷寒光的藤刀。刀柄上缠绕着磨损的藤条,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厚重感。“这是我苏家七代藤编传承的信物,祖传藤刀。它不值钱,但它代表的是苏家七代人对这门手艺的坚守!它在我手里一天,我就绝不会让‘烛火工坊’倒下!这笔贷款,我用我苏晚的未来,用我作为传承人的信誉和命来还!”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令人动容的狠劲和决绝。
林主任看着那把寒气森森的藤刀,又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孩眼中燃烧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喉头动了动,没说话。
“第三重,”苏晚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却更加坚定,“是‘诺帕’本身!您说它不能变现,是废料。但您错了。它真正的价值,不在于能卖多少钱,而在于它能唤醒什么!唤醒我们黎寨人对祖灵、对手艺的敬畏和自豪!唤醒外面世界对我们独特文化的关注和尊重!林主任,您知道省非遗中心的扶持项目在排队,但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很多项目空有形式,没有灵魂!‘烛火工坊’有‘诺帕’,有最正宗的传承,有愿意拼命的传承人!这就是我们的灵魂!有了灵魂,我们就能织出独一无二的黎锦,编出让世界惊艳的藤器!只要给我们时间,给我们启动资金,我们就能把‘灵魂’变成订单,变成利润!”
她拿起桌上那份被林主任轻视的“诺帕”鉴定报告复印件,用力拍在贷款申请上:“这份报告,不是废纸!它是‘烛火工坊’未来价值的背书!省文博院承认它,未来就会有更多有识之士承认它!我们需要的,就是信用社给我们一个撬动未来的支点!十万块,对信用社来说可能只是一笔普通的涉农贷款,但对我们黎寨,对‘烛火工坊’,对‘诺帕’承载的非遗传承来说,它就是救命的火种!您今天给我们这十万块,我苏晚用命担保,未来还信用社的,绝不止十万!我们会让‘烛火工坊’成为县里、甚至省里非遗产业化的一面旗帜!让信用社这笔贷款,成为最有眼光、最有社会价值的投资!”
苏晚的话,像连珠炮一样,掷地有声。她不再谈冰冷的抵押物估值,而是谈信誉、谈决心、谈未来、谈文化价值转化的巨大潜力!她将自己、将黎教授、将整个黎寨的未来,都押在了这十万块钱上!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黎教授看着苏晚,眼中充满了震撼和赞许。林主任则彻底愣住了。他从业几十年,见过无数来贷款的农户、小企业主,有哭穷的,有吹牛的,有拍胸脯保证的,但像苏晚这样,将个人命运、族群传承、文化价值如此沉重而炽烈地捆绑在一笔贷款上,甚至亮出祖传信物以命相搏的,绝无仅有!
那份破釜沉舟的狠劲,那份对自身文化价值近乎狂热的笃信,还有黎教授沉甸甸的信誉担保…这些无形的“抵押物”,构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力。
林主任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他重新拿起那份贷款申请,又仔细看了看“诺帕”的照片和省文博院的鉴定报告,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厚厚的镜片后,眼神复杂地变幻着。
终于,他长长地、似乎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笔。
“苏晚同志,”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份公事公办的疏离感似乎淡了一些,“你的决心…我看到了。黎教授的信誉,我们也认可。但是…”
他话锋一转,苏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信用社有信用社的规矩。仅凭这些…还不够。”林主任在贷款申请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推到苏晚面前,“这样吧,贷款金额,十万。期限,一年。利率,按涉农创业贷款最低档执行。”
苏晚和黎教授心头一喜。
“但是,”林主任的语气加重,“抵押物,除了黎教授的个人无限连带责任担保,以及你刚才提到的那把…藤刀(他显然觉得这个抵押物很荒谬,但没明说),最主要的,还是这个‘诺帕’。它必须由我们信用社指定的第三方机构——县文化馆保管,并出具保管证明。贷款期内,你们只有展示使用权,处置权在信用社。同时,”他看向苏晚,眼神锐利,“你们‘烛火工坊’,必须在半年内,实现稳定的、可验证的销售收入流水。否则,信用社有权提前收回贷款,并处置抵押物!这是底线,没得商量。”
条件极其苛刻!半年内就要实现稳定销售,还要把“诺帕”交给县文化馆保管!这意味着“烛火工坊”的核心灵魂,将暂时脱离他们的掌控!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这无异于一场豪赌!赌赢了,工坊起飞;赌输了,不仅工坊倒闭,连圣物都可能…
黎教授也皱紧了眉头:“林主任,半年时间太短了!非遗产业化需要培育期…”
“黎教授,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林主任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信用社不是慈善机构。风险,必须可控。苏同志,敢不敢接?”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晚身上。
苏晚看着那份签了字的贷款申请,又看看林主任不容置疑的眼神。她仿佛能看到“诺帕”被锁进县文化馆冰冷保险柜的画面,也能看到寨子里族人殷切期盼的眼神,看到阿旺跑断腿却收效甚微的疲惫,看到阿姐们织机上缓慢生长的精美纹样…
没有退路。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燃烧的斗志。
“我接!”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半年!半年内,‘烛火工坊’一定拿出亮眼的销售数据!林主任,请尽快安排放款和抵押物交接手续!”
林主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好。小张!”他喊来外面的信贷员,“带苏同志和黎教授去办手续。抵押物保管,立刻联系县文化馆老吴。”
走出信贷部办公室,外面明媚的阳光有些刺眼。黎教授看着苏晚略显苍白的侧脸,担忧地问:“苏晚,半年…压力太大了。而且‘诺帕’…”
“黎教授,我们没有选择。”苏晚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半年,就是我们的生死线!‘诺帕’暂时离开,是为了更好地回来!这十万块,是火种,更是鞭子!抽着我们,必须跑起来,必须…杀出一条血路!”
她回头看了一眼信用社那略显陈旧的办公楼,眼神冰冷而锐利。
商标被抢注,“诺帕”被质押,劣质品在倾销…一条条绞索正在收紧。但苏晚知道,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她手里这把祖传的藤刀,不仅要劈开劣质的山寨货,更要劈开这层层叠叠、看似“合法”的掠夺壁垒!
“走,回寨子!”苏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阿旺哥那边需要好消息,寨老那边…我们得加快‘火路标’的复原和产品研发了!时间…不多了!”
她迈开脚步,背影在县城的阳光下,显得单薄,却带着一股百折不挠的韧劲。圣物的重量,此刻不仅压在她的肩上,更化作一股破釜沉舟的推动力,驱使着她,向着那条布满荆棘的传承之路,加速狂奔。而前方等待着她的,是更激烈的市场厮杀,是那家神秘的“景琛”律所,以及…那个隐藏在商标背后的、冰冷而强大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