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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05

涂景慌乱的将解毒的药丸塞进我口中,却仍然止不住那溢出的毒血。

“卿卿……”

“卿卿,别睡……”

“沈云卿,我求求你,别睡。”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脸颊处,带着灼人的温度。

可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

依稀记得,那年梨花落了满地,整个长安都是簌簌的白。

有个身着蓝衣的高马尾少年从青石街道上打马而过,长剑挑下望月楼当彩头的酒。

在一众惊呼声中,策马而去。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年少时的涂景,确实称得上一句“风流少年”。

他落到我面前时,笑得恣意。

“接着!小卿云,哥哥给你抢回来的酒!”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这是那一瞬间,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

也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对涂景心动。

我脸红着接过那坛酒,将它偷偷埋在了家中后园的梨树下。

当晚,有了少女心事的我,辗转难眠。

我看着那庭院中清冷又纯洁的月亮,恍惚一瞬间,

都变换成了他的身影。

那一年的七夕之夜,我鼓起勇气约了他出门。

涂景半倚在门框上,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摘来的狗尾巴草,笑的吊儿郎当。

“小卿云相约我?”

他突然凑近了我,眼底盛满了暧昧。

“你阿景哥哥可是很忙的。”

我羞恼的跺了跺脚,扯住了他的袖子。

“那你到底去不去嘛!”

“去!”

他轻笑起来,抚上我头顶的发丝,有一搭没一搭的勾着它。

“小卿云约我,怎么能不去?”

我仍记得,那年璀璨的烟火下,他将买来的花儿别在我的发髻上。

他说:“小卿云,快快长大。”

我问他:“长大做什么?”

他突然红了脸,从怀中掏出一只玉镯,套在了我的手腕上。

“当年我爹跟我娘示好的时候,就送过这样的一只玉镯。”

“小卿云,你长大了能嫁给我吗?”

我红着脸没说话,却也在人潮之中,偷偷牵住了他的手。

烟花炸起,他贴在我的耳边,温柔唤了句:

“卿卿。”

烟花褪尽,眼前的景色变化不停。

涂景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与之相替代的,是第二年一直流到街道的汩汩鲜血。

靖王谋反,涂家因为裙带关系被牵连。

前去抄家的,正是我爹。

那日涂家人的血染红了门前的三尺白雪。

涂景的父亲看着昔日好友对自己挥刀相向,死有不甘。

一双眼睛瞪得通红,他一遍遍地质问着父亲。

“为什么?”

父亲背过身子,声音冷淡。

“不留活口。”

涂家的几十条性命,在我父亲的命令中悉数陨落。

那日的涂景,再也无法看出半分贵公子的气度。

我一路将他送到城外,将五百两银票塞入他的手中。

这是我这些年来攒下的所有的钱。

他将手攥得血肉模糊,却始终不肯低头。

那时他红着眼眶,一遍遍的质问我:“为什么?”

我别过头没有说话。

那时他还不知道,陛下暗地里下了密旨。

凡与靖王相关的人员,格杀勿论。

他离开时,曾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底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回家后,看见父亲立在我的房门前,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他走了?”

“是。”

时间一晃几年过去,我及笄之后,家里开始为我相看人家。

可那年骑马的少年身影始终无法在我心中淡去。

反而,越发鲜艳。

亲事与李家公子定下那日,我将那坛梨树下的女儿红挖了出来。

独自一人,喝了个烂醉。

借着酒意,我跑到李府门前,亲自搅黄了自己的亲事。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离经叛道。

父母看着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却始终没说什么。

再见到涂景那日,我被迫看着一个个亲人被砍下脑袋,哭得声嘶力竭。

最后只剩我和父母。

涂景就是这时候,如天神般出现,带走了我。

父亲看着锦衣华服的涂景,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他哽咽着,眼底蓄满泪光:

“所有因果都与云娘没有任何关系,你既然要娶她,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对她。”

而后父亲看向我:“以后,不要恨任何人。”

那时我尚不明白他最后的叮嘱到底是什么意思。

直到九个月后,我在涂景的房门外听到了所有的真相。

原来,那些我自以为是的温暖,从头到尾,只是一场骗局。

是涂景,向皇帝进言,以通敌叛国之罪构陷,抄了沈氏满门。

急火攻心之下,我倒在书房门口。

声音惊动了书房内的涂景,意识模糊前,我看见他慌乱的将我抱起。

一枚药丸被强行塞入了口中,耳畔想起他急切的呼喊声。

“卿卿,你怎么样?”

“卿卿,不要吓我……”

“卿卿……沈卿云!你不许死。”

06

“沈卿云,你醒过来。”

“沈卿云,你越恨我,我越要你活着。”

吵,真的很吵。

涂景那句话说得不错,他连死都不让我死的痛快。

记忆中的声音与现实重合,我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的半夜。

右手被紧紧的握住,涂景倚在我的榻前,闭着眼睛。

他睡得并不安稳。

眉头紧紧锁着,在昏暗的烛火下,依稀能看见不时颤动的睫毛。

和眼底厚厚的乌青。

长时间躺在床上,让我有些不适。

我试着动了动,几乎是在翻身的瞬间,涂景便醒了过来。

他的声音里有着藏不下的惊喜和紧张。

“卿……”

只是他在对上我视线的一瞬间,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然后沉默着没说话。

过了好一段时间,我动了动右手。

他像是终于才想起来般,握着我的手骤然一紧,而后又缓缓松开。

抓在被角上,揉皱了大片的布料。

他别过了头。

接着三分烛火两分月色,我清晰的看见涂景的喉结滚了滚。

“你醒了。”

“嗯。”

而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昏暗的房间内,只剩下了我们二人彼此的呼吸声。

气氛沉寂而压抑。

“既然醒了……那我便先走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抗住这尴尬的氛围,先行离去。

只是当他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与转过了身子。

“沈卿云,以后别再死了。”

我转过身子背对他,没有接他的话。

再他看不见的阴暗角落,眼泪无声的留了下来。

我在这昏迷内的短短数日,又走马观花似的,将过去的十几年又重新过了一遍。

从幼时的两家交好到大雪纷飞的冬日,无数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从情窦初开的欢喜到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折磨。

也从春日的梨花走到满头白发……

千般滋味,恰如万只噬心之蚁,在肝脏处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涂景始终觉得,是沈家害得他家破人亡。

可其实,我父亲从头到尾,也只是奉旨办案而已。

当年他背过身子,不过是不想看见好友绝望的神情。

顺便掩去眼角的泪。

当年他什么都做不了。

涂景见我不答话,低低的叹息了几声。

在房门外,他看向庭院中的月亮。

枯站了半宿。

依稀记得,有一年中秋,他同家里吵了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说是离家出走,倒不如说是半夜翻墙到沈府,敲响了小姑娘的窗子。

他将小姑娘哄骗到了房顶,搂着她看了半夜的月亮。

那时就想说了:

她是他的明月。

可月亮也总有西沉下去的时刻。

天色蒙蒙亮之际,涂景带着一身寒霜,去了祁絮的院子。

他将五千两银票连带着几张商铺地契一起,交给了祁絮。

“这些银子,足够你和书阳后半辈子无忧。”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去过安稳的生活吧。”

祁絮心脏骤然一紧,她跪了下来,泪眼朦胧。

“阿景哥哥,为什么要突然……”

涂景看着这个跪在他眼前的女人,神色难言。

在他落难之时,祁絮确确实实的帮过他很多。

他也如她要求的一般,给了她所有的一切。

宠爱、荣华、孩子、权势……

只是事到如今……

他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么多年以来,你对卿……沈卿云的所有不善,都是源于我的态度。”

涂景的眸光闪了闪,继续说道:

“我也知道,这么多年你从未真正伤害过她。”

“是我的错。”

“所以,你带着这些银子离开吧。”

“这些事情,总该有个结局……”

涂景垂着眸,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步一步,朝外走去。

身后,涂书阳猛地抱住了他的腿,哭了起来。

“不要……阳儿不要离开。”

“阳儿想去看娘亲,阳儿错了,再也不惹娘亲生气了。”

“爹爹,你不要让娘亲死……”

……

07

这几日,我过得还算安稳。

连院子里的下人都开始小心翼翼的服侍我。

好像我死过一次后,所有人都变得爱我了。

涂书阳来见我时,哭得十分难看。

他抱着我的胳膊不撒手。

“娘亲,阳儿再也不跟您闹脾气了。”

“娘亲,你不要死好不好……”

“都是阳儿的错……”

他抽噎着,细数着过往做过的所有错事。

他说以前是他不懂事,只喜欢絮姨姨,可是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他。

涂书阳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盛满眼泪,直直盯着我。

像是想要一个保证。

我看着他,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

如果当年我的孩子没死,那他闹完脾气认错的样子,是不是会与面前的涂书阳别无二致?

还是说,他会更懂事些?

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开始抽疼。

我重重的咳了几声。

“知道了,你出去玩儿吧。”

“娘亲……”

“出去吧。”

对于涂书阳,我始终找不到该用一种什么心态来面对他。

他抽噎着跑出去,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咳出了大口的血。

……

涂书阳来看过我的第二日,涂景不顾祁絮的哭喊。

将她们母子二人强硬的送上了马车。

第三日,涂景以年老多病、心力交瘁为由,向皇帝递交了辞呈。

可他明明也不过才二十六岁。

第四日,涂景遣散了所有的下人。

只留下了一个跟了他多年的侍卫。

第五日,他拎着食盒,来了我这儿。

他将碗里的汤粥吹了又吹,确定温度合适后,才舀了一勺,喂到我嘴边。

“吃饭。”

我毫不犹豫的打翻了它。

“沈卿云,吃饭。”

他又换了一碗端到我面前。

我扫了他一眼,不带着任何情绪。

他看着连发火都无力的我,突然软下了语气。

“就陪我吃个饭,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其实我特别想将巴掌甩在他的脸上,大声地质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救我回来……

六年乐此不疲的折磨游戏,涂景,你还没有玩够吗?

可是我累了。

我真的很累……

累到形槁心灰,如同枯木,甚至连同他生气都觉得费劲。

涂景见我依旧不肯吃饭,沉默了很久。

后来,我看见他,几度神色变换,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恶劣的笑。

一步步逼近我。

他贴在我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扑在脖颈处。

说出的话却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令人毛骨生寒。

他说:

“既然你不肯吃饭,那我来个你讲一下。”

“你知不知道,你两岁的侄儿,在临死前,哭的有多惨?”

……

08

“他才刚学会说话吧,嘴里一个劲儿的喊着叔叔救命。”

“可我还是把他杀了,亲手杀的。”

这话像一记惊雷,猛地砸在我的心头。

我控制不住的抖着身子,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他还在继续说着。

“你知道吗?”

“我把他的四肢都砍了下来,装进了罐子里。”

“做成人彘,我要让他永生永世,都……”

啪!

我还是将巴掌打在了涂景的脸上。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为什么?!”

“他才不到两岁!”

“为什么……”

湿咸的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颗大颗的滚落。

却始终无法掩盖我心中的痛苦。

“因为他该死,你们沈家人,都该死……”

“天生的贱命!”

“哦对了,还有你的儿子。”

他顿了顿,眼角红的发颤,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

可还是清晰的,一字不落的,全部传进了我的耳中。

“他,也是……被我亲手捂死的。”

“他死的时,时候……全身都已经青紫”

“你知不知道……”

“涂景,你个畜生!”

此时的仇恨已经让我丧失了理智。

我几乎快要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是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

就像地狱里索命的恶鬼。

青面獠牙,形象可怖。

久违的恨意弥漫在心头,此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声音。

杀掉他……

报仇……

替所有人,报仇!

于是,我将袖口中常年佩戴的匕首,毫不犹豫的刺进了他的心脏。

就像过去六年的无数次一样。

不带任何犹疑。

可这次又跟过去不一样,他没有躲开。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躲。

匕首刺入他的身体时,发出噗呲一声,血溅了满地。

突如其来的成功连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涂景却像是松了一口气。

嘴里突出一口鲜血,他恶劣的笑又浮现在了脸上。

这笑容他已经装了六年两个月,此刻自然是轻车驾熟。

心脏传来剧烈的疼痛,他看向面前重新唤起生机的女孩,心中还是升起了一股隐秘的欢喜。

他的眼角滚落了一滴眼泪,说出口的话却丝毫不服软。

“用点力啊沈卿云,你不是恨我吗?”

“杀了我,就能给你全家报仇了……”

可我早就已经被刺激的精神麻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我短暂的忘了面前的涂景也是如皎月一般闯进我生命的人。

也忘了梨花树下为他埋下的那坛女儿红。

我只记得,在几千个暗无天日的暗房里,他钳着我的胳膊,一遍又一遍的折磨。

只记得沈家的几十条人命,尽数死于他手。

那日的风,也像今天一样冷。

等我在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在涂景的身上捅了十几刀。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朝我笑了笑。

目光转向那整桌整整齐齐的饭菜,其实他早已经在自己的餐具中下了毒。

他今日,原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

只是他觉得有些遗憾。

在他生命的尽头,还是没能与年少时的姑娘,再心平气和的吃一顿饭。

那些平静安稳的旧日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最后,他拼尽全力,拉住了我带血的袖子。

交代了他此生的最后一句话:

“寝房……檀……檀……木盒子。”

09

涂景的寝房里有个檀木盒子,被他放在了枕头边。

盒子的样式有些老旧,还上了锁。

但表面很光滑,像是时时被人打理抚摸着。

我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它。

前些时日,涂书阳就是不小心摔了它,才被扔进祠堂罚跪。

那时我恨天恨地,甚至怨过它。

却从未想过,我终有一天会抱着它哭的这样不堪。

盒子里有个黑色的陶罐,那是我孩子的骨灰。

我颤抖着手捧起它,想唤他一句。

可是思来想去,我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

他没有名字……

我喊了六年的阳儿,那个名字不属于他。

我甚至没有见过他一面,甚至没给他起一个名字。

“安安……”

“娘亲唤你安安好不好?”

“娘亲希望你在那边,平平安安……”

我紧紧的抱住他。

对不起。

娘亲这一生命运多舛,希望来世,安安不要再跟着娘亲受苦了。

去投胎投个好人家吧。

……

“夫人。”

涂景身边的侍卫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他叹了口气,像他的主子一样,沉默了很久。

“其实……大人说的那些话,都不是认真的。”

“小公子生下来,便是死胎。”

“大人是怕您伤心,才将大公子抱到您的身边。”

“大人跟您说,小公子被扔在了乱葬岗,实际这么多年,他一直守着小公子的骨灰。”

“日日孤枕难眠。”

“他也……没有杀过您的侄子……他……”

“只是他说,他想让您恨他,恨他,才有活下去的力气。”

侍卫一句一句的叙述着这些年来的误会。

一直说到最后,从无奈到哽咽,那些话有力、平稳的全部落在了我的心头。

“他,早就给您安排好了后路。”

我的目光移到了陶罐旁的一沓厚厚的房契银票上。

侍卫说,那时涂景此生全部的积蓄了。

除了少部分给了絮姨娘,其他全部留给了我。

而这沓房契银票的旁边,还有一个包的方方正正的油布袋。

里边是另外的五百两银票。

发行时间是永泰三十七年。

恰是十二年前。

……

我想,我杀了涂景,我应该高兴的。

可是在内心深处,我突然升起了一股巨大的茫然,甚至是空虚。

这么多年,爱恨交织下的不死不休,让我已经看不清自己了。

如今万般谜团解开,他……

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所有的亲人,爱的人,恨的人,他们全都死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游离在这世间,像是一个孤魂野鬼。

那天,我抱着安安的骨灰,再次来到了亲人的墓前,把他埋在了父母的身边。

那棵极美的桃花树,不知道来年春天,还会不会开出绚烂的花儿。

天色将晚,明月初升时,我从袖口中取出了那把匕首。

那上面的血迹还未擦过。

而后,我将它缓缓送进了自己的心脏。

我望着天边的明月,那一刻,心脏处传来的不再是疼痛。

而是久违的解脱。

就在今天,将所有的事情都做个了结吧。

只是有些可惜,

污了今日的月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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