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干净的东西
高途的脚步在门前停滞了一瞬。
“……记得吃药。”
沈文琅的声音低沉,模糊,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仿佛这句近乎关心的话是某种不该存在的程序错误,生硬地镶嵌在之前冰冷的斥责之后。
高途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害怕看到沈文琅脸上可能出现的、更多的烦躁与不耐,更害怕自己眼底即将溃堤的情绪会泄露分毫。
他只是极轻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拧开门把手,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办公室。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浓烈到令人晕眩的焚香气味,也隔绝了那个说出矛盾话语的男人。
高途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隔断,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廊里空气洁净,带着中央空调系统特有的、毫无生命力的清新,却让他感到一丝劫后余生般的松快。
掌心传来刺痛,他低头,看到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形红痕,甚至有一两处微微渗出血丝。身体的轻微颤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传来,伴随着后颈抑制贴下发烫刺痒的感觉,以及一阵阵难以忽略的反胃感。
沈文琅最后那句话,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早已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被更大的苦涩和酸楚吞没。
关心吗? 或许有那么一丝吧。但更多的,恐怕是担心他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会影响后续的工作效率,给他带来更多的“心烦”。
他之于沈文琅,终究只是一件需要保持良好运行状态的工具。工具可以不好用,可以偶尔出错,但不能表现出即将报废的脆弱姿态。那会提醒使用者它的不可靠,从而催生更换的念头。
高途闭了闭眼,将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沉浸在这些情绪里的时候。他需要立刻处理好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快步走回座位,从抽屉最里层拿出一个没有任何标签的小药盒,倒出两片强效抑制剂,就着桌上已经冷掉的清水吞服下去。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阵恶心感。
然后,他拿起公文包,起身走向洗手间——不是办公室附带的那个,而是位于走廊尽头、员工公用的那一间。他需要找一个绝对安全私密的地方,处理后颈那片已经快要失效的抑制贴。
公用洗手间这个时候通常没什么人。他走进最里面的隔间,反锁上门。
狭小的空间里,他对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撕下颈后的抑制贴。皮肤接触空气的瞬间,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和凉意。借着屏幕的光,他勉强看到镜中反射出的那一小片皮肤——已经明显泛红,甚至有些微肿,边缘处起了细小的红疹。
情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糟糕。
强效抑制贴为了保证效果,化学成分本就霸道,长时间贴附对皮肤是种负担。而今天,或许是因为沈文琅信息素的异常波动,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情绪起伏过大导致信息素不稳定,身体对抑制贴的排斥反应格外强烈。
他从公文包夹层里拿出一小管消炎舒缓的药膏和一片全新的、更强效的抑制贴。这是他随时备着的“急救包”。他仔细地涂抹上药膏,清凉的触感暂时缓解了不适,然后咬着牙,将那片新的抑制贴精准地覆盖上去。
贴上瞬间,更强烈的化学成分瞬间压制了腺体所有可能的躁动,也带来一阵短暂的、类似于窒息的束缚感。高途靠在隔间的门板上,缓了几秒钟,才慢慢收拾好东西,确认外面没有动静后,悄然走了出去。
回到工位时,他已经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一丝不苟的高秘书。除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
他坐下来,开始处理下午被耽搁的工作。邮件,电话,行程确认……一项项,有条不紊。仿佛刚才在办公室里经历的一切,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城市华灯初上。
办公室里一直很安静。沈文琅没有再出来,也没有任何内线电话。高途乐得清静,却也忍不住会分神去想,里面的人此刻在做什么?还在为下午的事情恼怒?还是已经投入了新的工作?
下班时间过了很久,秘书处的其他同事早已陆续离开。高途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文件,抬头看了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走到总裁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沈文琅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似乎已经完全从下午的情绪中恢复。
高途推门进去。沈文琅果然还在伏案工作,台灯的光晕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空气中的焚香信息素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一些,但依旧浓郁,显示主人仍处于高度集中的工作状态。
“沈总,已经八点了。您需要我用餐吗?”高途恭敬地问。
沈文琅从屏幕上抬起眼,看了他一下,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多了零点几秒,似乎是在确认他的状态。
“不用。”他淡淡回答,视线又回到了屏幕,“你把明天上午和瑞科生物会谈的备用方案B再完善一下,重点补充他们最新发表的关于信息素受体研究的论文数据。做完就可以先下班了。”
“是,沈总。”高途应下。备用方案B本是可有可无的准备,沈文琅此刻特意提出要完善,更像是一种……变相的留下他的借口?或者,是对他下午工作失误的一种惩罚性补偿?
高途不再多想,退出去,回到座位继续工作。
查找文献,下载论文,提炼数据,整合进方案……这个过程花费了不少时间。当他终于完成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
整层楼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他敲击键盘的声音和远处服务器机房传来的微弱嗡鸣。疲惫和不适再次袭来,后颈的抑制贴像一块灼热的烙铁,提醒着他岌岌可危的伪装。
他再次走进办公室,将打印好的文件放在沈文琅手边。“沈总,方案已经补充完毕。”
沈文琅“嗯”了一声,拿起文件快速浏览着。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
高途安静地等待着,感觉办公室里的焚香气味似乎又变得有些……躁动?不像下午那样冰冷愤怒,而是另一种难以捉摸的、隐约的不稳定。
“可以了。”沈文琅放下文件,揉了揉眉心,似乎终于感到了倦意,“下班吧。”
“是。沈总也请早些休息。”高途微微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沈文琅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高途停步,回身:“沈总还有何吩咐?”
沈文琅的目光并没有看他,而是落在桌面上某份摊开的文件上,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一个难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昂贵的钢笔。
“医务室的医生说,”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烦躁,“今天的‘敏感度排查’,虽然生理指标正常,但他推测,我之所以反应异常,可能是因为接触到了某种……极高浓度的、或者极其特殊的Omega信息素残留。甚至可能是……诱导剂。”
高途的心脏猛地一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沈文琅终于抬起眼,目光如探照灯般射向高途,那里面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疑虑。
“今天上午的视频会议,除了David那个蠢货的劣质皮革信息素,你有没有闻到……别的什么?”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危险,“或者说,今天一整天,你有没有在公司里,注意到任何异常的、属于Omega的……甜腻的、或者不同寻常的气息?”
空气仿佛凝固了。
高途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后颈的腺体在抑制贴下剧烈地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
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面部肌肉的静止,甚至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带着Beta特有的、对此类话题的茫然和一丝认真回想。
“异常的Omega信息素?”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适当的困惑,微微蹙眉,像是在努力回忆,“抱歉,沈总。您知道的,我对信息素的感知并不敏锐。上午会议时,我只注意到David先生那边似乎有些……焦躁的气息,其他的并没有特别留意。”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更加谨慎:“至于公司内部,今天并没有接到任何关于信息素泄露或不适的报告。需要我……明天暗中排查一下吗?”
沈文琅盯着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他最深处隐藏的秘密。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高途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许久,沈文琅才几不可查地移开了视线,手指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
“不必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甚至有一丝自我怀疑后的懊恼,“或许……只是医生的过度解读,或者我自己的错觉。”
他挥了挥手,语气重新变得冷硬而不耐烦:“你出去吧。”
“……是,沈总。”高途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办公室。他的步伐依旧平稳,背影依旧挺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直到走出HS大厦,踏入夜晚微凉的空气中,高途才终于敢大口呼吸。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沈文琅起疑了。 虽然他现在将其归咎于“错觉”,但那颗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
而且……极高浓度的Omega信息素残留?诱导剂? 高途的心猛地一紧。难道今天,除了他,还有别的Omega也处于信息素不稳定的状态?甚至……使用了某些违规的东西?
这绝非好消息。一旦沈文琅认定公司内部存在“信息素污染”,他势必会采取更严厉的排查措施。到时候,自己还能否安然无恙地隐藏下去?
他抬头望向大厦顶层那依然亮着灯的窗户,那里是沈文琅的办公室。
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沈文琅厌恶Omega,视Omega的信息素为“不干净的东西”、为“污染”。而今天,这个“不干净的东西”,似乎已经引起了猎人的注意。
他还能……隐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