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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清晨的风从院墙的缺口里钻进来,带着昨夜雨后残存的湿气。院角的瓦缝里冒出几根细草,弯弯地靠着砖。火还没点,灶里躺着昨夜剩的灰,冷却得像一口睡着的井。

姜梨起得更早。她把门闩提起半寸,落下,再提起,再落下。那一缕极轻的金属声在黎明里,像是把夜与日之间的线轻轻按定。她不看门,只低头翻竹匾,把昨夜未尽晒干的白芷、黄芪、续断一味味拣出潮气重的,放到内屋。

“凉生。”她叫了一声。

阿寒从里屋出来,头巾系得齐,眼里还有一点未散尽的睡意。他看她的口形,停半息,点了点头。

“今日先煎两付活血的。”她把两张纸包放到案上,指着一味味,“当归、川芎、桃仁、红花。再添半钱没药,半钱乳香。你看我的口。”她把“半钱”说得极慢,像在教他片片把声音分开。

阿寒跟着她的口形,唇动了一动,指尖在案上叩了叩,短、短、长。

“先煎三碗,取一碗。”她道,“火不要急,像昨夜那样。”

他去灶间生火。柴火“嚓嚓”细响,一点星跳起来,碰到灶底的黑,把它照出一点红。水先热,药才下。药包在水面浮了一浮,沉下去。汤色初时清,渐渐褐,像门外墙上那块最老的砖。

姜梨没有闲。她把案上那只旧木盒打开,里头一排小小的棉布卷,裹着刀、针、镊、探子,还有几片薄薄的铜片。她把刀在火边略烤了一烤,又在烈酒里过一过,放回布上。又把一只小瓷盏洗出,盏壁有一圈旧裂,摸着像一道极细的纹。

“凉生。”她没有抬头,“把水再添一点。”

他应了,提起旁边的小壶,向锅里斟。火光映在他手背上,照出皮肤下淡淡的青筋。力不大,稳。只是他把壶放下那一瞬,袖口掠起,露出腕内侧的一道旧痕。

不红,不肿,颜色退到发灰。却是牙齿一般一连串小小的弧,均匀、齐整,间距像有人用尺子量过。

她的眼神没有停,手却在布上轻轻按了一下。

“吃过早粥,再看。”她收回视线,语气与往常无异。

粥是昨晚剩的糯米,添了水,煮得更软。她盛在两只碗里,撒一点盐。阿寒吃得比前几日更慢。他不是慢,而是每下一口都像要衡量一遍。他把碗端在手心里,指尖按着边缘,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那是他在说:“我在。”

她回了他一个相同的手势,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又低声:“吃完,进里屋。”

里屋的光更匀。窗纸上榆树的影映着,叶子细细的齿在光里摇,像一张悄悄呼吸的网。

姜梨把备好的热水端进来,放在小凳边。她把棉布卷一层层解开,露出中间最细的一根针,又把一只小瓷碟里倒了一点清油——紫草浸的油,淡淡的紫色在瓷碟里散开。

“衣脱到腰。”她低声,“我只看伤。”

阿寒站着,没有动。他的眼睛沉,里头像压着一层还未散的水。过了一息,他抬手,把外褂慢慢推到肘。衣布在皮肤上掠过,带出轻微的摩挲声。

腕内侧那串弧形痕迹更清。往上二寸,还有一圈细细的褐色线,像曾经勒过的痕。两侧对称,齐。

“手伸平。”她把一块热过的布放在他腕下,布角熨过旧痕,皮肤微起鸡皮疙瘩。

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

她先压,再擦,最后在痕迹上按了一按。她的指腹有经验地掠过每一个弧口,像在数一串看不见的数。她的指头很热,按下去,带着热,带着稳。

“这地方不痛了?”她问。

阿寒看她的口,想了一下,点头。

她把目光收回,落在他另一只腕上。一样的痕。她把手换了个角度,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那是“记住”。

她把他肩上的布也拉下一点。肩胛骨下沿,一道长痕横着贴在皮上,像一条枯草。那痕不甚直,有两处微微凹陷。若是在跌打中,多半是棍。棍击的痕势有起伏,末端轻些。可这条痕的两端倒又重了一分,仿佛施力者在收手时又压了一把。

她的指尖停在那两处凹陷上,指腹极轻极轻地转了半圈。

“疼。”她低声说。

阿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把指尖放在案上,叩了三下,短、短、长。

“嗯。”她应了一声。

她把一小撮细盐溶在温水里,又加了一点白酒,搅匀。她把一块棉布蘸湿,拧到不滴,按在那条长痕上。皮肤先是躲了一下,随即慢慢服了。她没有急,她的手像灶里那口慢火,压着,稳着。

过了一会儿,她把布移开,换另一块。她把探子在酒里又过了一过,放在铜片上。然后她抬眼看他:“我清一点死皮。痛,呼吸。”

她把“呼吸”的口形做得很清楚。她把手在他掌心上拍了拍:八下,四下。

他点头,眼睛低。她看见他眉骨上那一条薄薄的影子,像一根窄窄的钩挂在那儿。

探子的尖一点一点挑,像在剥一层很薄的枯叶。旧痂被挑起时,皮肤底下泛出淡红。她的另一只手立刻把紫草油擦上,油与血之间有一个瞬间的相遇,像两种气味在空中撞了一下,又各自退开。

他没有声。偶尔,指尖会极轻地收一收。她在他收的时候停一停,在他松的时候再挑一下。屋里只余灶间汤药轻轻翻滚的声,和窗纸上榆枝擦过的细响。

她清完背,才让他坐着。她把他左小腿的裤边卷起。脚踝内侧,有一圈齿样的旧痕。那齿更细,间距约半寸,深浅均匀。她的手指在每一个齿上掠过去,掠过,停,掠过,停。她的停不是为了看,是为了记。

她曾在一本旧册子上见过那样的图。那册子是安济坊旧医留下的,题为“束缚齿印与溃疡处置”。页角有手指捏过的油印,墨迹并不新。图上画着几种铁具的齿距:官府所用的镣,牙距粗而稀;山匪常用的绳扣,勒痕散乱不齐;唯有一种,细齿而密,咬合处留下均匀的浅弧,近骨而不入骨——外禁军中的“细齿缚”。

她当时只以为那是书上远处的事,离巷口远,离她的锅炉远。如今那图却在她指下活了。

她没有抬眼。她的手停在一处更浅的齿印上,那里的皮像被火烤过,发干,发亮。她轻轻一按:“这里,因潮湿生过疮。”

阿寒的睫毛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更轻:“往后雨天多换袜。湿了就换。别让皮在湿里泡着。”

他点头。

她把骨碎补捣成末,与黄芪末调匀,添一点蜂蜡,搅热。那股味不惹人,却带着一种像树皮一样的温。她把它摊在一小块薄布上,敷到他脚踝左右的两处凹陷上。她按了一按,手心的热透过布传过去,像一只稳稳落下的鸟。

“三日换一次。夜里睡前烤一烤再贴。”她说。她每说一个字,都慢半拍,等他的眼把每一个口形收进去。

药汤“咕嘟”一声,溢出一缕香苦。她起身去灶边,揭盖,搅一搅,汤面上泛着细细的泡。她把火挪小,添了半碗水,再盖上。

回里屋,她看到他把衣服拉上来,遮住肩背。那手势在某一瞬略快,像怕冷,又像怕被看。

她装作没见,只把方才用过的针探一一擦净,包回布里。

午后,阳光从窗纸向屋里推进一寸。她把药汤倒出来,先放一放。碗沿上的热雾向上升,碰到空气就散开,像草尖上的露碰到风。

“先喝活血的。”她把碗放到他手里,“慢。”

他双手捧着,低头。药太苦。他的眉心在第一口时皱了一下,随即平了。他从不会把苦留在脸上太久。第二口,他抬了一下眼。她正看着他。她抬手,指尖在空中掐了一掐——那是“忍一忍”。

他把碗喝干,把底的渣也用勺子刮了两下,放回案上。

她把空碗接过去,放在一旁,倒了一口温水给他漱口。等他把水咽下,她才言简意赅:“午后我灸你一处。背上与踝。”

“艾?”他看她的口形。

“艾。”她点头,拿出艾条,剪了一段,手心一搓,艾绒顺着她的掌心服服帖帖地成了一个小柱。她点了火。火不是火,是一朵很小的红,坐在艾柱顶上,稳稳地呼吸。

她把那朵红放在他脊背那道横痕的上方,不触皮,离一指宽,手心在下,掌心向外,轻轻一摇。热就像一只看不见的鸟,翅翼在皮表上轻轻扇。

“热就说。”她低声。

他没有说。他的呼吸慢了,他的肩胛骨在皮下像两块刚刚被太阳照过的石头,热在上面停,停完,渗进去。

她看着艾火把那道旧痕边缘的颜色慢慢推开,推淡。她心里的某一处也跟着被推开了一寸。那并不代表轻松。只是疼有了出口。

灸完背,她又在踝外踝内各灸两处。艾火在空气里留下细细的一缕草香,顺着屋梁往上盘,盘到看不见的地方。

她灭了火,把灰按在小瓷碟里。她把手伸到他掌心里,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好。”

他回了同样的手势。短、短、长。

天色斜下去的时候,门外传来几声短促的脚步。不是这巷里人的步。那步子往来一回,又停在榆树下。影子在窗纸上一晃,像有人把手贴在窗外,隔着纸摸了摸屋里的气息。又很快撤走。

她把门闩提起、落下,金属声在这时比往常更轻。像她有意让它更轻。她没有去看门,只把灶里的火撑一撑,让火再坐一会儿。

晚饭极淡。小米粥,盐焯青菜,半只咸鸭蛋。她没多说话。他更少。吃完饭,她收拾碗筷,把水倒进外头的水缸。回屋时,她看见他在案边坐着,手掌覆在膝上,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又抬起,再压。

她知道他在练。

她没有打断。他每压一下,她的手在空中就跟着压一下。两只手的影在灯下相遇,又散开。

夜更深了一层。她把一只小盒从柜底抽出来,盒盖上刻着几道旧纹,像树的年轮。她打开,里面放着几张旧纸,字是她父亲留下的,夹着她这些年的笔记。她在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凉生第五日,清旧痕,踝见细齿纹,灸背、踝。活血,止痛,外敷骨碎补。”字不多,极小,落笔时几乎听不见声音。

她停在“细齿纹”三字上,笔尖轻轻顿了一下。那三个字之间隔着她在安济坊那本旧册里看过的图,隔着今日在指下按过的一颗一颗旧伤的微凸。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门槛。

门槛那边是宫禁。

她没有再写。她把笔搁下,悄悄把那页纸翻了过去。那一页底下,还夹着一张东西角落掉下来的红印角,压着两根短短的线头。她用指腹按了一按,像在按住一只躁动的虫。

她重新坐回案边,示意他把衣领松一指。她要看他的锁骨下方。有一处被衣布遮住的地方,她今日憋着没有看,只在心里记了一下。

他照做。锁骨下方,靠近肩的一处,皮里有一条极细的白线,从右向左斜着,斜到胸前,到了腋下止。那条线光洁,边缘却有极小的锯齿。那不是刀,是细小的齿,从某一处缓缓推过去,推出了这条痕。

她的指腹不动,只在远处的空中轻轻画了一下,像把那条线在空气里再走一遍。

“痛?”她问。

他摇头。摇头时,他的眼神往下落了一寸,像把某一个词吞回去。

她不再问。她拿了点紫草油,极薄极薄地抹了一层。那油在皮上只留下一层看不见的光。

她去把另一只小瓷盏从灶间拿出来,盏里是白芷与黄芩薄薄的末。她把它们混了一混,放在案角。她回身时,他已经把衣领拢回,袖子也放下。动作熟,快,像练过。

她在心里替他把这几个动作按了一遍,像按门闩:提、落,提、落。

夜的风从窗纸的缝里挤进来,带着外头榆叶的味。她把灯芯掐短,灯光更稳,影子更厚。她坐在床沿,示意他躺下。被褥薄,草席下透出一点凉。

“我讲一点呼吸。”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又放在自己的腹上。她慢慢地吸一口气,腹部先起,再到胸,缓缓吐出。她把这套动作做得极慢,像在水里移动一块石头。

他看她的手,看她的口形,跟着做。第二遍时,他的肩动了一下。第三遍,肩不动了。

“痛的时候,也做这个。”她低声,“把痛放在气里。气走到哪,手按到哪。”

她把手移到他脚踝,按了一按。又移到他背上那道痕的两端,各按一下。

他点头。眼睛里没有问。也没有谢。

她坐在床边,听他呼吸一会儿。呼吸由浅变深,像灶里的火从明变暗,最后沉下去。她在他呼吸变深的那一瞬轻轻叹了口气——不是叹,是把自己胸口那口火往下按了一按。

她抬头看窗。窗纸上榆叶的影还在,轻轻摇。

她忽然开口,很轻很轻:“今日之前,不问。今日之后,行则留。”

那句话落在屋里,像一片薄薄的叶落在水面,没起浪。她以为他睡了。谁知床那头极轻极轻地回了一声:“留。”

她的眼在黑暗里笑了一下。她没有让笑声出来。她只是把手在空中伸出去,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门外有脚步从巷口走过。步子停了一瞬,又走。牛皮鼓在更夫手里被轻轻敲了一下,“咚”的一声,散在夜里,像谁的心在远处抖了一下,又稳了。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透,她先起。把门闩提起、落下,金属声很轻。她把灶里的灰拨一拨,再添柴。她把昨夜剩下的药渣取出,晾在窗下。她把骨碎补膏又热了一热,给他换。

他已经坐在案边,袖子卷起,腕内侧的痕在晨光里显得更淡。他把手伸过来,掌心向上。

她按了一下,掌心向下:“翻。”

他翻过来。

她把膏敷上,布压住。她的指尖在布上轻轻按了一圈,像把一个字按实。

天亮得更清时,门口有人影停了停。是卖油坊的小伙计,探头探脑:“姜娘子,那王经手的人昨夜从这巷口经过,站在榆树下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我听见了步。”她淡淡,“多谢。”

小伙计又要说什么,见她眼神,咽回去,笑笑,走了。

午后,她给他清另一处旧痕——在肋下。那是两条斜斜的痕,交在一处,像两根细枝在风里被拧到一块儿。她下手更轻。一点点擦,一点点按。她在每一次按的时候都看他的眼尾。眼尾跳一下,她便停。

她没有说“忍一忍”。她只在每次停的时候,手心向下,轻轻一压。

清完,她把一小包薄荷和菖蒲放在灶边,倒热水,盖上。等香意起来,屋里有了另一种清苦。她把那碗水放在窗下,让风把它的气带出去一点,再端到他手里。

“漱一漱。”她说,“清清喉。”

他照做。

傍晚,小雨又下。屋檐的水一线一线垂下来,像许多根极细的线从天上落下来,把天地缝在一起。她把窗纸上被雨点溅湿的那一角擦了擦。灯芯掐短。屋里亮得像一只合住的手心。

她把笔再拿出来,又在那页小字底下添了一句:“肋下两痕,可能为‘细齿缚’紧束后受力横移之迹。雨夜。心难安。”写完,她停了很久,才把页合上。

她听见他在里间翻身,呼吸里夹了一线不稳。她把鞋脱了,轻轻推门进去。她没有问“疼不疼”,只是坐在床沿,把他的手从被里抽出来,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他回她:短、短、长。

她点头。

她把手移到他的额前,隔着空气揉了揉。他的眉心慢慢松开。

又一夜。又一日。药照旧煎,膏照旧敷,艾照旧灸。伤口边缘的颜色慢慢从暗红退到浅褐。腕内的齿印在光里不那么扎眼。背上的横痕摸上去也不再那么粗。

痕迹在退,记忆不退。她知道。她不说。

她只把这些不说的,写成一粒一粒极小的字,夹在账册里,夹在那张红印角的旁边。

第四日午后,里正来敲门。他在门外站了一下,才敲。她把门闩提起、落下,开门。里正拱了拱手:“那日的事差不多压下了。只是王经手那边,嘴上还不服。”

“服不服由他。”她答,“我们只按规矩。”

里正看了一眼屋里,像要说什么,又咽回去。他的目光在阿寒身上停了一瞬。阿寒坐在案边,袖子卷到半臂,腕上的布包扎得整齐。他低着眼,像听不见。里正终究什么也没问,只叹口气,走了。

门关上,金属声轻轻落下。她转身,看到阿寒在看她。那目光不是问,是等。

她走过去,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先喝药。”

他点头,端起碗,苦味再次在屋里化开。她在一旁看着。苦味升起时,她心里的那道火也升起一线,又被她按下去。

夜里,雨停了。屋檐滴水的声音一点一点稀薄。她把灯吹到极小,几乎只剩一点红。她靠着床边坐,听他的呼吸。她忽然想起她父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有几样伤,看得见,摸得着,却不在皮上。”

她把这句话压在舌下,没有说。只把手举起来,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今日之前,不问。”她在心里又说了一遍。那句话像一根很细的线,穿过她今日所有做过的事:煎药、清创、灸火、敷膏、记字。线的另一头,系在一个也不说话的少年身上。他的伤有齿,有棍,有索,有火的痕。有些不是人手,有些却不是器械,它们是时间。

时间也会咬人。她知道。

灶里的火很久才熄。她在火凉的时候才进睡。临睡前,她又把门闩提起、落下。那声极轻的金属响,在夜里给她的心一个点。

她在黑暗里极轻极轻地说:“留。”

另一边,极轻极轻:“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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