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未露,院里的雾像一层薄薄的绵,贴在瓦沿,贴在榆树叶的齿边。昨夜雨停得迟,地面还浮着细细的湿光。灶屋门前那一块砖比旁的更暗,像被谁握过。
姜梨醒来时,屋里没有火的味,却有木头与铁在轻轻碰合的声。她把门闩提起半寸,落下,再提起,再落下。金属声在清晨里更清,比鸟叫还细。
她推门出去,看见阿寒站在门洞里,手里拿着一只小木榫,正把门框上那道隐隐的裂缝掰齐。他侧身,肩胛线贴在门影里,袖子卷到半臂,肌肉在动作间起伏不露力。脚边放着几枚旧铁钉,磨得发亮,旁边是一只装了半碗清水的小瓷盏,铁钉泡在水里,冒着细细的气泡。
“夜里湿重,门胀。”她说。她说得慢,让口形落在他眼里。
他点了点头,用指背轻轻在门框上弹了一弹,发出“笃”的一声,像在说:听。
她停一停,听。木与木相咬合的声音里,有一道极轻的咯噔,是榫眼里进了水,他在把水的记忆从木头里抚平。
他把小榫轻轻送入,木头合拢,边缘对齐,像裂开的唇被人耐心地抿回。随后他又从怀里摸出一条用绳缠着的布条,展开,是一块细薄的铜片,磨得没有棱。他把铜片贴在门闩所过的槽口边,用木槌极轻极轻敲,铜顺着木纹伏下。再把门闩提起、落下,声音立刻变得圆润,不再磕,像一滴水落到一口深井里,只听见一个“咚”。
她看他。他抬眼,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她回他一个同样的手势。那是“安”。
早饭做得极素。昨晚剩下的藕片用盐水浸了一夜,今早捞出,和葱白一起炒到微微发透,撒一撮胡椒粉。小米粥熬得烂,没放肉。她把粥舀到两只碗里,藕片分两份,碟子边压一枝折半的姜。
阿寒吃得很稳。他每次抬勺,终点都一样;每次放碗,声音都一样。他吃完,放碗,起身,把案上那只旧竹匾转过来,把昨日在巷口挑回的坏瓦片一片片摊开。瓦背上有泥,有藓。他用刷子把藓刷掉,泥洗净,露出瓦的骨。骨还在,便可用。
“午后去屋脊看看。”她道。
他点头,把刷子一翻,刷柄敲案沿,发出两下短促的声:短、短。
她笑了一下。那是“记”。
午后,阳光像一张明亮的纸贴在屋檐上。阿寒把梯搬来,肩膀往上一扛,便稳稳立住。邻家的小孩在巷口看,手里拿着一串糖,糖被他舔出一道缺口,他眼睛却粘在梯子上。姜梨抬手示意,孩子收回目光,咬一口糖,笑笑跑走。
阿寒爬到屋顶,猫在瓦上。瓦在他脚下没有被踩出声。他把坏瓦换下,把新的按上,瓦的边沿与边沿相吻,像两片叶子在风里靠拢。他用指腹摸一圈,停在某一处更薄的地方——那是风常走的路。他翻出一片稍厚的瓦,替上。
她在下面接他递下的碎瓦,放到一旁。她抬头看他,阳光把他的侧脸切得极干净,眉骨和鼻梁之间的阴影很浅。她忽然想到一句话:把屋子修好的人,才是住在这里的人。
黄昏前,门外有小贩的叫卖声,卖的是豆腐脑。姜梨出来,用盆接了一碗,放了一点盐水与蒜末。她摇头不要辣椒。小贩笑:“姜娘子这两日脸白,怕上火?”
她笑回去:“怕你辣得我夜里睡不稳。”
小贩哈哈,挑子一颠,走了。
阿寒端着修瓦的工具回屋,手上沾了瓦粉。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把手在水盆里洗净,再进屋。每一个尘都被他留在门外。她看着,心里像有一小处被熨平。
夜色比前几日更轻,像一块薄纱盖在巷子上。风里有一种新翻土的潮。她把灯芯掐短,屋里的影子厚了一点。她拿出父亲留下的薄册,在页角写:“门修,瓦补。门闩声圆,屋脊不漏。巷口多生人步。”
她写到“生人步”,笔尖顿了一下。
她昨夜在门外撒了一小撮极细的灰——烧成末的艾灰。今日午后她扫地时看了一眼:灰上有两道极浅的划痕,从榆树下一直划到她的门前。划痕唇边整,像用竹签拄过。有些人走路爱用东西点地,那不是本巷的人。
她把这句也写下,写得很小,像一粒沙子。
阿寒搬凳在门后坐着,袖子垂着,手在膝上,掌心向下,轻轻一压。他抬眼看她,又看了一眼门闩,似在问:加一道?
她摇头,指了指门顶——屋檐里那根老榉木梁。他明白,站起,把一颗极短的铁钉从口袋里摸出来,轻轻钉在梁下阴影里,再从桌下抽出一截细如发的丝线,系在钉上,线垂下来,停在门叶与门叶之间最不显眼的一线缝里。若有人半夜推门,线会断。断的声极细,却会被梁上另一端的小铜片传回,碰到梁,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响。他听得见。
她看他把线端的结头咬咬,使劲一勒,结在齿间“咯”的一声。她忽然想起他腕内曾经留下的细齿痕。她的眼神落了一瞬,随即收回。
夜更深,外头更夫敲第一遍鼓。鼓声像从很远的井底传来,过巷口时,薄。隔了一会儿,墙根有低低的猫叫,猫叫又被更远处的狗声压过去。又过了一会儿,什么都没了。只是风还在屋檐上慢慢走。
灶里的火早灭。屋内只剩灯的一点红。她和他在这点红里坐着。她把手掌伸到他手上,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她的眼说:今夜,不睡重。
他点头。
半夜时分,一阵细如发的音从梁上传下来,轻得像一粒砂落在瓷盘上。阿寒的眼在那一瞬睁开。他的呼吸并不变。他的手先在空中“按”了一下——她回他,按。
她起身,把灯掐灭,不让那点红泄到窗纸上。她的脚背只有草席的软响。她站在床沿,手指在桌边摸了摸,把一只细短的银针夹在指缝里。
门外无风。无风却有影。影从榆树下的暗处慢慢挪开,像一片被人扯下的夜。影在门前停,侧耳。门内的她听见他在门外的气息——并非粗重,也非轻,像一条蛇贴在石上滑行。
线断了。梁的那一点轻响像在她耳里开了一朵极小的白花。影动了。门闩向上被一只细薄的片轻轻挑,挑到一半,被里面那条她白天看他按得圆润的铜片挡了一挡,顿了一下。挑的人手稳,顿后便绕,从另一侧试。门闩轻轻提了提,落下,不响。
影退半步,似乎要换法。
阿寒从屏风后“流”出来。他不像走,更像在暗里换了位置。那一瞬间他身上所有会发声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他在门侧掀起布帘一角,眼底无光。影再近,他已在门后。门有缝。他的手掌隔着门缝先探出一寸,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那是给屋内的她看的。
影把一片更细的片塞进门缝,去摸门闩的尾。那片上涂了油,带着一点山桐子的味——匠人常用。指腹在片上,下压,微微一转。门闩又被挑了一寸。
阿寒的手在那一瞬扣住门闩内侧,把它往下摁死。另一只手弯起,五指如钩,扣住门缝一侧探入的一截手腕。那手腕极瘦,筋清,抓住便觉得像抓住一根烤过的木枝。
他不拉。他往前送半寸,送到人的重心未稳,随后右肩贴上门,身体一沉。门猛然内开半尺。影被他这一下方向反借,整个人向里跌。
她在里侧早退了一步,避开那一下入门的风。她的手在桌上轻轻一弹,烛台被她弹倒,落地,发出一声轻击,像某种信号。
阿寒趁影失衡,左手绕到对方肘后,四指卡住肱骨与肌肉之间最空的地方,右手在对方颈侧一点往下一按。那人气息被锁,声卡在喉头,只在鼻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嗯”。他把对方半身翻向墙,膝顶在膝弯,稍一压,那人的脚便软。他不让人跌,他扶住他,让他“坐”到墙根。
那人试图挣一挣。挣的力不散,是练过的。阿寒在他的力起之前,掌心向下,轻轻一压——按在他的肩窝。他的力被按散了。
她把门掩上,反手落闩。金属声极轻,却像在这一刻有了分量。
屋里没有点灯。窗纸外有一点模糊的夜光。她蹲下,在那人面前,把银针在舌下转了一圈,又伸出来,在那人的鼻尖前晃一晃。那人闭了一瞬眼,随即睁开,眼白在夜里泛着薄光。
她不问。她把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那人不明其意,眼里掠过一线疑惑。她把同样的手势按在阿寒的手背上——阿寒回她。那人眼里的疑惑化开一丝。他似乎意识到,这两个人在屋里不用言语。
她伸手,从那人袖口里把东西一件件摸出来:一片更薄的铜片,边缘磨得发热;一截极短的竹签,签头浸过油;一根系在腰间的细绳,绳上有两个死结,间距匀;还有一片纸,折了四折。她把纸展开。纸上是几笔潦草的字:城南、药、玉。玉字旁画了半个小圆。
她的指尖按在“玉”的旁边,停了一息,随即又松开。她收起纸,放在自己的膝边。
那人的手被阿寒反扣在背。他的掌心有茧,茧的位置与寻常粗工不同:虎口的茧厚,食指与中指第二节靠外侧各有一粒硬茧,拇指内侧也起了一层。这是经常捻绳与按铁器的人。手背上有两处小小的划痕,按线看,是最近才被细铁划过。而他衣袖内侧,有一抹几乎闻不出的味——松香。松香可以让线更挺。
她在心里把这些一一记下。她的眼最终落在那人腰间的一小片铜扣上。铜扣不起眼,形制却与坊间不同,扣背刻了一道极浅的斜纹,斜纹间距与她昨夜在阿寒踝上按过的细齿纹几乎相仿。她的心里某一处被微微提起,又被她按下去。
她伸手,指腹在那人的腕骨上轻轻一压。那是医者按脉的姿势,也是她用来告诉对方“别怕”的姿势。她不愿他怕,因为怕的人更容易乱。乱了,便会出声。
那人的呼吸平了一线。他不是怕。他是在衡量。衡量面前这两个人的尺度与边界。
“你今夜,错门。”她在心里说,却没有出声。她把银针插回袖口,转身,从柜底抽出一条布带。布带极旧,却洗得极干净。她把布带的一端系在那人肘上,另一端绕在身后椅背上,打了一个结。结不紧,挣便紧,放便松。
她站起,走到窗边,把窗纸上一角极小地掀开,朝外看了一眼。巷子空,榆树影在地上,像一张被风吹皱的布。远处更夫的鼓声又敲了一下,隔了墙,有点沉。
她回身,对阿寒伸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看。
他会意,松了些力,让那人可以开口。那人喉头动了一下,吐出一口带着竹木味的气。许久,他低低道:“我寻人。”
他的声极轻,嗓子像被沙磨过。他不看她,看她身后案上那只旧木盒。那盒上有几道划痕,某一条划痕恰恰与他的目光重叠。
她把木盒按了一按,往里推了半寸。
“城南多屋。”她平平说,“寻谁?”
他不答。他的眼向左掠了一寸,落在门边。他的心在门外。他随口道:“寻一半玉。拾者当交。”
半玉两字,落在夜里,像两粒小石子跌进一口深井,听不见回声。
她不动声。她把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阿寒的手搭在那人的肩上,掌心向下,也轻轻一压。
那人的眼神极快地扫过一次阿寒的手。他似乎察觉了那种无声的语言。他的嘴角往上一抿。像笑,又不像。
她忽然在案上敲了一下。声极轻。她父亲生前常用的那块小铁尺从盒里滑出来一角。她把铁尺抽出,拿在手里,指尖捻着,尺身在她指间转了一圈。然后她把尺轻轻按在那人腕上的茧上。她不看他的脸,只看那层茧。她平声:“你手上这茧,捻绳,按器,转扣。你不做粗工。”
那人不吭。他看了一眼她的手。她的手像火边烤过,皮薄,指节有力。那只手按过人的伤,按过人的命,也按过门闩。
“你若真寻的是玉,问里正,问当铺,何必摸夜,何必用油签?”她把尺轻轻在他腕上一敲,声音落到木地上,像点了一个小句点。
那人又沉了一息,才道:“有人失了。一半。”
“是吗?”她问。
他不再答。
屋里的静把话的边缘磨得很钝。她忽然把那张写着“城南、药、玉”的纸拿起来,折回四折,塞回那人的怀里。她的动作极轻,似乎怕把纸弄出响。
“你今夜当没来过。”她淡淡,“巷里人好睡。你若想要回你手里的那两片铜片与油签,明日午间去榆树下的石缝里取。多一枚,不欠你手艺。”
那人的眼里闪了一下。他立刻收住。他不信这等好。但他也知道,有些人喜欢把秤砣放在别人手里,看人如何称。
她又道:“若再来,来白日。敲门。门闩声你听过了。”
她把最后一句说得极慢。她每一个字都让他的耳记住。
她转头,对阿寒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阿寒明白,把那人肩上那一按松了一线。那人身体一轻,重心回到脚下。他站起,腿有一点软。阿寒把他往门那边“送”,不是推,是让。他走到门前,停了一下。门闩提起、落下,声音很轻。门开了一条缝。
他没有立刻出。他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影子。影子不动。她站在案后,手里那只小铁尺还在指间。她眼里的光不多,像深井里的水,清而深。
他把帽沿往下一压,出门。脚步在院里走了三步,到了榆树下,又停了半息,才真正离开。
门合上,闩落下,金属声轻轻地在屋里落了一粒石子。
一瞬的静之后,阿寒把丝线从梁下取下,绕在手指上,绕成一个小小的线团。他将线团放回案角的小瓷盏里。小瓷盏里本泡着铁钉,如今多了一团丝。他抬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她回他:按。
她把灯点上,火苗涨了一下,又稳。她把案上散着的东西一件件归位,铜片塞回布里,银针放回卷中,笔搁回盒里。她把那张纸又拿出来,看了一眼,把“玉”字旁那个半圆用指腹轻轻抹了一下。纸上的墨已干,抹不掉。她把纸折起,夹进册页里“细齿纹”那一页的后面。
她把木盒抬起,从盒底取下一个小小的木棱。木棱下是一个细缝,缝里藏着一只薄布包。她把布包取出,放在掌心里。布包里有一片玉,半圆,断面整,断口处有一道几不可见的白线,像被极细的锯稍稍磨过。玉温,握在手里像握了一滴不凉的水。
她看一眼,又把它塞回布包,布包塞回木缝。她把木棱按回去。木棱与盒底合得严,像没有存在过。
她没有看他。她只把手在空中伸出去,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他点头。他的眼里没有要问的光。他只是抬手,把屋角那一小块松动的地砖掀起一角,用匀匀的力,掀起,放下。像把一个字重新按实。他把那块地砖的边缘用细砂磨了一圈,让它落下时不出声。那块地砖下面,是空。他随手从墙角抓一把干沙,撒进空里,再把砖按实。
她看他做完,才道:“明日,门外榆树下的石缝。多一片。”
他点头,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那是“知”。
次日,天放晴。巷里的光像被洗过。卖豆腐脑的又来,问她昨夜睡得可好。她笑,不答。她买了一碗,添了一勺盐水。阿寒把榆树下那块石搬开,石底是一些潮湿的泥与两三只小虫。他把昨夜取回的一片薄铜片与那截油签一并塞进去,又添了一片他自己磨好的新的薄铜。铜片的边缘像水,摸上去不起刺。他把石盖回去,边缘的泥抹平。
午后,来一个买草药的小媳妇,抱怨孩子夜里咳。她给她抓了杏仁、贝母、前胡,嘱咐杏仁要用南杏,去皮去尖,快火一煎就起。小媳妇连声道谢,临走看了一眼屋里,见阿寒在院角磨一把旧刀。刀在石上走,发出“嗤嗤”的声,却一点不急。小媳妇笑:“这位小兄弟做事仔细。磨刀不误砍柴工。”
她回笑,目光落在阿寒手上的茧。她上前,把刀拿过来,用布擦了擦,递还给他。她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他握住刀,掌心向下,回她一压。
傍晚,巷口有人路过。脚步顿了一顿,又续上。那步子的节奏与昨夜不同。昨夜的步轻,今夜的步重。重的人内心多有底。她在案后写下:“榆下石缝动。”
夜里,果然有人在榆树下停一停,取了石缝里的东西。脚步没有靠近门。取了便走。那人走时,脚后跟出了一点擦地的声——不熟这巷子的人常在这块地砖上擦。
她听着那一线擦地声,把灯掐暗。她在暗里把手伸出,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阿寒在另一头回她:按。
第三日一早,屋脊上的瓦在阳光里发温。他搬梯上屋,把昨日换下的碎瓦搬走,把屋脊最中间那一块稍微挪了挪,让瓦缝更紧。邻家的鸡跳上墙头,咕咕叫两声,又跳下。他在屋上转身时,脚尖压住一片枯叶,那叶子被他压成两半,飞下,落在她脚边。她弯腰捡起,放到掌心里。那叶子的脉络清,像一张细致的图。
她忽然觉得,一屋子的安稳像瓦片一样,一片一片压着,不能少也不能乱。阿寒把每一片都按在该在的地方。
她去里屋翻出父亲留下的那本薄册,把前几页关于“束缚齿印”的图看了一遍,又把后面关于“安睡与惊惕”的小札读到尾。她父亲写:有些睡,是装出来给人看的;有些醒,是藏起来给自己用的。她把这句念在心里,像把一根线系在门闩上。
午后,她给一位肩痛的老汉按了肩。老汉的肩硬,像一块结了冰的土。她的手一点点把冰沿着骨缝推开。老汉笑:“姜娘子的手热得像火。”她笑:“火要用在该用的地方。”老汉说起城里近来传闻,说宫里的人出城查一个东西。她只嗯了一声。老汉看她一眼,又不说了。
傍晚,她把屋里屋外扫了一遍,扫帚过地,发出细细的声。她把灶里的灰挑出来,堆在一旁。她把线团放在盒里,铜片放在布里,刀挂回梁下。她把门闩提起、落下,听那一声圆润的“咚”,像在听一口井底回来的水声。她把这声记下。那是她的钟。
夜里,风小。她躺下,不睡重。半夜,没有丝线断的响,却有一阵极轻的脚掌擦地声,从墙头来,不经过门。那人比前夜更熟路。他的落点挑在墙头那块长满藓的砖上,藓软,声便软。他跨过墙时,膝盖蹭了一下榆树的小枝,枝弹回,发出一点细响。
阿寒已经在墙下。他不看,他听。他把身贴在墙根,墙外的人下来的那一下,他在下面托了他一把。那人以为是风。他脚刚落地,腋下便被一只手扣住,扣住的地方正是人的力起之处。那人试图抬肘,肘未起,手腕已被另一只手反折。他被带着绕了一小圈,圈极小,像在原地画了一个不圆的圆。他未出声。喉头被两指轻轻一点,声退回去。
她在屋里听见墙头小枝弹回的那一下,便起身,去门后取那条布带。她打开门。门闩声轻轻落了一下。她站在门后,侧身。
那人被带进来,身子一斜,被按坐到门边的凳上。他的呼吸不乱。他的眼睛在暗里适应了屋里的黑。他看见案上那只小铁尺。他似乎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自嘲。他今夜绕过了门,却没绕过人。
她把布带一端绕在他腕上,另一端绕在凳背上。她不紧。她留给他一线。
他低低道:“借水。”
她倒了一碗温水,递给他。他抬腕,带动了布带,动作慢。不像一个慌的人。他喝了两口,把碗放下。碗在木案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嗒”。
“昨夜之约,已取。”她说。
他嗯了一声。“今夜,不扰。”
他站起,示意她松一线。她看他一眼,把结松了半指。他迈步向门。阿寒在一旁,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那人停了一停,回了他同样的手势,掌心向下,轻轻一压。那一下,不是“服”,像是“会”。
他出门,走。墙头那枝又弹了一下。她在门内把门合上,闩落,声如昨夜。
隔日,巷里传话,说城里北门那边有人在找一名少年,身有旧伤,懂行步。有人说是“外城营”的人失了。有的说是宫里出来的人找东西,东西一半在民间。话在巷里绕,像风绕屋角,绕到她门口时,淡。
她照常煎药、烤艾、换膏。阿寒照常修屋、磨刀、补门。两个人的日子像两条并行的线,在同一块布上织着彼此看得见的纹。有人从布外看,看到的只是布上有光。
午后,里正又来。他站在门外,先咳两声,再敲门。她开门。他把手往身后一背,像怕自己把什么带进来。“昨夜有人在城南动过。”他说,“是外厢里的巡夜摸的。你们门口榆树下有脚印——不是咱巷里人的脚。”
“我看见了。”她说。
里正“嗯”了一声,像把一口气咽下去。他把目光在屋里扫一下,落到案上,又落到阿寒身上。阿寒袖子卷着,腕上的布包扎得齐。他低着眼,像看不见也听不见。里正想问,又没问。他只道:“小心。”
她点头。
夜来得晚一些。夏意在风里翻一翻,吹得窗纸更薄。她把灯芯掐到极短,灯光稳极了。她把父亲的薄册翻到“安睡与惊惕”的札,抬笔,在旁空处写:“无声之忠,行于细处:修门补瓦,听丝断,按肩散力,反擒,不伤。”写到“反擒”,她停了一下。她把“伤”字之后加了一个点,点极小。她的心里把这点按下去。
她收起笔,抬头。阿寒正把门闩提起、落下,试那一声。他把闩放下时,手指在闩上停了一息,掌心向下,轻轻一压。他看她。
她走过去,伸手,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两只手的影在灯下叠在一处,又分开。她听见屋内与屋外的风在门缝里碰了一下,轻得像两片叶互相轻触。
她低声,在心里说:“今日之后,行则留。”
他在黑暗里回她:“留。”他的回应没有声,只是一只手在空中,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第二日清早,阳光进门时,门闩的影落在地上,像一条稳稳的线。她把那只半玉又取出来看了一眼。玉温。她把它放在掌心,掌心向下,轻轻一压。她把它重新藏好,比昨夜更深一层。她把地砖再按实。她把案上的东西一件件摆整,刀刃朝里,针头朝下,线团压在瓷盏底。
她觉得,一屋子的安稳不是一件大事,是许多无声的细事叠起来。阿寒在这些细事里,把自己放下,又把她抬起。他不说。他只在需要的时候走到前面,掌心向下,轻轻一压。
巷口的风又换了方向。榆叶翻面,光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