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那间不大的会议室，空气仿佛被抽干，又像是被压缩到了极致，沉重得让人每一次呼吸都需用力。椭圆桌边，只坐着李卫国、林禧悦，以及李卫国紧急召来的、绝对信得过的两名心腹骨干——监察一室的老张和老王。
窗帘紧闭，顶灯惨白的光打在每个人脸上，映出不同的凝重。
林禧悦站在投影仪前，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份从麻袋里取出的、沾染着污秽的牛皮纸笔记本，轻轻放在了桌面的正中央。
李卫国的目光瞬间被钉在了那本子上，瞳孔收缩。老张和老王也屏住了呼吸，他们都是老纪检，一眼就能看出那本子的陈旧和不同寻常。
“这是什么？”李卫国声音干涩。
“原市农机厂长，周永康，临终前藏匿起来的私人记录。”林禧悦的声音平静，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里面详细记载了农机厂改制期间，评估报告被篡改、招标程序被操纵、相关人员被威逼利诱的全过程。时间、地点、人物代号、金额、手法……一清二楚。”
他翻开笔记本，将几处关键内容投射到屏幕上。那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那绝望而清晰的控诉，像一把把烧红的匕首，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刘某某再次威逼，必须签字……”
“……评估报告数据严重失真，他们篡改了……”
“……赵科长打来电话施压，暗示家人安全……”
“……我知道我活不长了，我对不起大家……真相都在这里……”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投影仪风扇的嗡嗡声。
“赵科长？”李卫国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林禧悦。
林禧悦迎着他的目光，缓缓点头，语气冰冷而确定：“根据多方交叉印证，这个‘赵科长’，就是当时在市劳动局任职，现任市委副秘书长的赵国栋同志。而那个‘刘总’，经查，是当时中标农机厂培训中心项目的茂才建筑公司老板，刘茂才。两人关系密切。”
他顿了顿，补充了更具爆炸性的一句：“并且，根据其他线索显示，刘茂才的茂才公司，与省调查组正在追查的‘博通投资’以及那家空壳公司‘鑫荣’，存在明显的关联模式和资金往来痕迹。”
轰！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彻底串联、引爆！
从本市农机厂的旧案，到省里扑朔迷离的国有资产流失大案，背后的黑手，竟然指向了同一条线上的人！而这条线，赫然连接着现任市委副秘书长赵国栋，以及其背后那座更庞大的山——赵建国！
老张和老王脸色煞白，额头沁出冷汗。他们意识到，自己正在触碰一个足以将天捅破的巨大黑洞。
李卫国脸色铁青，手指紧紧攥着钢笔，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那本笔记本，仿佛要把它看穿。巨大的压力和责任，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肩上。
“证据……确凿吗？”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这句话。
“笔记本本身，需要笔迹鉴定和内容核实。但结合我们前期调阅档案发现的评估报告矛盾、职工信访记录，以及省调查组那边提供的‘博通’与‘茂才’的关联证据，已经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指向。”林禧悦回答得滴水不漏，“我建议，立即对赵国栋、刘茂才进行秘密初核，并第一时间控制相关财务凭证和银行流水，防止销毁。”
李卫国沉默了足足一分钟。会议室里空气凝固，落针可闻。
终于，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查！一查到底！天王老子来了也要查！”
他眼中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老王，你立刻带人，秘密控制刘茂才和他的财务人员！老张，你负责协调银行，冻结相关账户，调取流水！动作要快！要绝对保密！”
“是！”两人领命，立刻起身冲出会议室，脚步带风。
李卫国看向林禧悦，眼神极其复杂：“禧悦，你……立刻准备材料，跟我去向市委主要领导和省纪委孙主任做紧急汇报！这件事，捂不住了，必须争取上级支持！”
“是！”林禧悦沉声应道。
然而，就在此时，李卫国桌上的外线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铃声，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李卫国眉头紧锁，抓起电话：“我是李卫国……什么？！”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难看，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什么时候的事？……人现在在哪里？……好！我知道了！严格控制消息！”
他猛地放下电话，身体似乎晃了一下，用手撑住桌子才站稳。他抬起头，看向林禧悦，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愤怒，还有一种深切的担忧。
“林禧悦……”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那个战友……周大栓……刚刚被市局经侦支队带走了！”
“什么？！”林禧悦瞳孔骤然紧缩！老班长？！
“罪名……”李卫国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受贿。”
“经侦支队在他家里，搜出了整整十万现金！人赃并获！举报信证据确凿！”
林禧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冲上天灵盖！手脚冰凉！
陷害！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陷害！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狠毒！就在他刚刚抛出致命证据、准备对赵国栋发动总攻的这一刻！
对方不仅知道了他去找老班长，甚至预判了他的动作！直接对他最薄弱的后方发动了致命一击！目的再明确不过——围魏救赵，打乱他的阵脚，将他拖入泥潭！
“不可能！”林禧悦斩钉截铁，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老班长绝不可能受贿！这是诬陷！是针对我的报复！”
“我知道！”李卫国低吼道，额角青筋暴起，“但现在人赃并获！程序上已经走了！经侦那边直接动的手，绕开了我们纪委！现在消息已经传开了！”
麻烦大了！
一个刚刚破格提拔、正在查办大案要案的纪委新锐干部，其最重要的证人兼战友，突然被爆出巨额受贿丑闻，人赃并获！这不仅仅是个人清白问题，更会瞬间摧毁林禧悦所有的公信力！让他之前所有的调查和指控，都变得可疑、充满阴谋论色彩！
上级会怎么想？同僚会怎么看？舆论会怎么转？
这盆脏水，比之前的任何谣言都要致命百倍！
李卫国的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他的直接上级、省纪委的孙主任。
李卫国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孙主任……”
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极其严肃，甚至带着怒气。李卫国只能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偶尔艰难地回应几句：“是……我明白……可是孙主任……证据确实……好，我知道纪律……是……”
通话时间很短。李卫国放下手机，脸色已经灰败了几分。他看向林禧悦，眼神充满了无奈和沉重。
“省里的命令……”他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鉴于你与周大栓案的直接利害关系，以及目前复杂的案情，经研究决定……林禧悦同志，你暂时停止一切工作，接受组织内部审查。农机厂的案子，由其他同志先行接手。”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这正式的命令，林禧悦的心脏还是像被重锤狠狠砸中！
停止工作！接受审查！
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他被强行剥夺了权力，踢出了局！
对方这一手，太狠！太准！
“李书记！”林禧悦急道，“这是他们的阴谋！就是为了阻止我们查案！”
“我知道是阴谋！”李卫国猛地打断他，声音压抑着巨大的愤怒和 frustration，“但现在是程序！是纪律！人赃并获！十万现金！你让我怎么保你？！你现在必须避嫌！这是命令！”
林禧悦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两名来自市纪委干部监督室的同志表情严肃地站在门口：“林禧悦同志，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了解一些情况。”
李卫国痛苦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
林禧悦看着那两人，又看向李卫国，眼中所有的焦急和愤怒在极短的时间内沉淀下去，化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和平静。
他没有争辩，没有反抗，只是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李书记，”他的声音异常平稳，“清者自清。但我请求组织，尽快查明真相，还老班长清白。农机厂的案子，不能停。”
说完，他主动走向门口那两名干部监督室的同志。
在走出会议室门口的那一刻，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李卫国耳中：
“对了，李书记，关于那三十万经费的详细来源说明和使用建议，我写了一份报告，锁在我办公室左边第一个文件柜，第二层，蓝色文件夹里。钥匙在我办公桌中间抽屉。”
李卫国猛地睁开眼，看向林禧悦的背影。
林禧悦说完，径直离开，步伐稳定，脊梁挺得笔直，仿佛不是去接受审查，而是奔赴另一个战场。
走廊里空荡无人，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回响。
他被带到了纪委内部一间空闲的小会议室，也就是临时的“谈话点”。手机被要求暂时上交。
门在身后关上。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在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目光平静地看向窗外。
窗外，乌云压得更低，一场真正的暴风雨，似乎即将来临。
他知道，对手已经图穷匕见。
而他的战争，从现在起，换了一个战场。
他轻轻摸了摸衬衫口袋内侧，那里硬邦邦的，藏着一只小巧的、一次性的预付费手机。
棋盘从未如此凶险。
但他眼底的寒光，却从未如此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