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悬疑灵异小说的你,有没有读过这本《虹山异闻录》?作者“啥了”以独特的文笔塑造了一个鲜活的张晓龙形象。本书目前连载,最新章节第11章,赶快加入书架吧!主要讲述了:十二岁的夏天,我的名字叫张晓龙。世人总将“鸿鹄之志”悬作少年头顶的明灯,而我的志向,却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仅仅是“快乐”。然而,自小学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滑入初中这堵沉默森严的高墙,仿佛有一双无形巨手…
《虹山异闻录》精彩章节试读
十二岁的夏天,我的名字叫张晓龙。世人总将“鸿鹄之志”悬作少年头顶的明灯,而我的志向,却卑微得如同一粒尘埃——仅仅是“快乐”。然而,自小学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滑入初中这堵沉默森严的高墙,仿佛有一双无形巨手,悄然探入躯壳,将内里某种羽毛般轻盈的物质,冰冷地置换成了沉重的铅块。镜中的脸孔轮廓依旧,眉眼却陌生得令人心慌。嘴角时常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牵扯着上扬,露出弧度,像一幅手艺拙劣、僵硬凝固的面具,死死贴合在皮肉之上——那笑意是枯死的藤蔓,无力攀爬至眼底的清泉,更无法抵达心室深处的荒原。周遭的人与事,连同窗外灼热得仿佛融化的阳光,与流动间带着尘埃颗粒的空气,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雾气的毛玻璃,模糊、冰凉,与我遥遥相望,触不可及。
童年,那只画在手腕上的卡通表,指针从未转动,却无声地带走了最美好的辰光。那个慵懒悠长、笑声仿佛能穿透云层的夏天,已然成了岸的另一端,是我们再也泅渡不回的过往。后来啊,就连街头巷尾那串裹着晶莹糖衣的山楂球,咬下去也只剩下空洞的甜腻,失了魂魄般的滋味。
在一个寻常得近乎残酷的下午,我随手按下了遥控器,荧屏上跳跃的卡通色彩骤然熄灭,少儿频道的欢快旋律戛然而止。我以为只是关掉了一部肥皂剧,未曾想,指尖轻触的按钮,竟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下,砰然关闭了通往童年的整条隧道——连同家门口大槐树下追逐嬉闹的光影、滚落满地的弹珠和无拘无束的喧嚷,一并尘封在记忆的琥珀里。树下那些泥猴般的小孩儿,转眼间,眉眼已悄然舒展,肩膀变得嶙峋,成了套在宽大校服里、眼神略带迷惘的少年。
一个半小时车身颠簸的归途,此刻逆向而行,化作一条冰冷的传送带。车轮滚动,无情地切开土地的肌理,如同切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将我与我血脉相连的家园、熟悉的街巷、混合着炊烟与泥土的温热气息,彻底隔绝。父母以“节省时间”之名,利落地替我办理了寄宿。当我的双脚沉重地踏上虹山中学那扇锈迹斑斑、开合间发出刺耳呻吟的铁门门槛时,“分别”这个词第一次拥有了沉甸甸的、金属般的实质感。而“孤独”,则如寒夜里悄然滋生的冰冷藤蔓,带着湿滑的触感,无声无息地缠绕、勒紧,最终盘踞在心室最幽暗的角落,根须深扎。
光阴在虹山中学粘滞得如同泥沼。抬眼望去,窗外是亘古不变的风景:永无止境的、绿浪翻滚的田野,与远处沉默如亘古巨兽的青色山丘。日升月落,书页翻卷,转眼之间,初一的尾声已在闷热的空气中隐隐浮现,初二那道更为陡峭的门槛阴影,已在不远处投下冰冷的轮廓。时间的流逝变得诡异,无声无息,却又沉重缓慢,仿佛被裹缠在无法挣脱的淤泥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的滞涩。
“咚!——咚!——咚!”
三下沉闷如擂动战鼓、却又带着骇人龟裂脆响的敲击,骤然撕裂了早晨自习课那层薄如蝉翼、虚伪至极的宁静!声音的源头,是那柄浸润了不知多少代学生掌心血汗、油光锃亮的老旧竹戒尺。它此刻正被班主任王老师——一个体型敦实、个子不高、周身怒气宛若实质黑雾般萦绕翻滚的中年女人——用尽全力,狠狠砸在讲台那早已伤痕累累的木制边缘上。她捧着一摞雪片般纷乱、仿佛承载着全班命运考卷,步履沉重如山,咚、咚、咚地踱上讲台。脑后那个标志性的发髻,紧贴着头皮,油光水滑到苍蝇落上去都得打滑,一丝不乱。在她自己眼中,这或许象征着利落与精神,然而此刻,紧蹙得如同刀刻般的眉头与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色交织在一起,衬着那过分光洁、几乎泛着青白色冷光的头皮,只透出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近乎机械傀儡般的怪异紧绷与狰狞。
“耳朵呢?!都聋了是不是?!啊——!”王老师的嗓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生锈的铁片在布满裂痕的玻璃上反复刮擦,刺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牙齿发酸,“说过多少遍!白纸黑字贴在墙上!自习课!安!安!静!静!都给——我——看——书!” 她猛地一跺脚,讲台都似乎颤了一下,“听听外面!整个虹山中学!就咱们班吵!捅了马蜂窝也没这么响!特别是你们俩——” 她淬了毒般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标枪,瞬间钉死在后排,“彭建凯!彭泽凯!那破锣嗓子能把房顶掀了八百回!给我滚——上——来!现在!立刻!滚过来!”
被点名的活宝兄弟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瞬间从刚才旁若无人的嬉闹中惊醒,像两只骤然暴露在鹰隼冷酷目光下的鹌鹑,在满教室混合着惊恐、同情与赤裸裸幸灾乐祸的目光洗礼下,瑟缩着肩膀,脚步拖沓得像灌了铅,蹭蹭磨磨地蹭上了讲台。他们这副畏畏缩缩、挤眉弄眼的模样,如同往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又泼了一桶滚油。王老师面皮一抽,二话不说,手臂扬起一道凌厉而充满暴力美学的弧线,那饱经沧桑的老竹戒尺裹挟着撕裂空气的风声,“啪!啪!”两声干脆到令人心悸的爆响,狠狠抽打在两人条件反射般慌忙伸出、此刻正筛糠般颤抖的手背上!
“嗷呜——!” “嘶——哎哟!” 两声夸张变调、真假难辨的惨嚎顿时炸裂开来,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手背上迅速隆起蚯蚓般刺目的红痕。两个活宝站在讲台聚光灯下,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夸张地搓着手背倒吸冷气,那副极力想要逗笑大家却只显得更加狼狈的滑稽相,竟意外地、病态般地戳中了王老师怒火的余烬。她紧绷如铁板的脸皮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嘴角咧开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像是愤怒到极致反而被气笑了,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更恶毒的咒骂:“再嚎?再嚎加十下!没骨头的东西!” 最终,她像驱赶两只惹人厌烦的苍蝇,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将他们轰回了座位。
教室里的空气因这场短暂而暴烈的闹剧而略微松动、喘息。王老师似乎终于想起了正事,胸中翻腾的怒意稍稍平息,化作一种冰冷的威严。她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却像砂纸摩擦,抬手用一种近乎仪式感的、不容置疑的姿态,重重拍了拍讲台。
“安——静——!”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千钧磐石般的重量,瞬间压垮了所有蠢蠢欲动的窃窃私语。方才还暗流涌动的教室,顷刻间坠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坟墓般的死寂,连窗外撕心裂肺的蝉鸣,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扼住喉咙,按下了暂停键。
王老师鹰隼般的目光扫视下方,满意地颔首,那颔首的弧度也带着刀锋的寒意。她转身,步履无声地走向门外。几秒钟后,她牵着一个女孩的手,重新走了进来。
就在那一刹那——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击着耳膜,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那个女孩低垂着头,额前柔顺的刘海像一层薄薄的纱帘,半掩着眉眼。及肩的黑发如最上等的丝缎般垂落,衬出一截纤细得仿佛易碎瓷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脖颈。同样蓝白相间、宽大臃肿的校服,熨帖地穿在她157公分左右的身形上,竟奇迹般地勾勒出玲珑清隽的轮廓。这轮廓,这低头的姿态,与我记忆深处某个被摩挲过千万次的剪影,严丝合缝地、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了一起!
“同学们,”王老师的声音罕见地透出几分刻意为之的温和,如同坚冰上覆盖了一层薄霜,“这位是新转来的同学,吴丽莹。大家——鼓掌欢迎!”
“吴丽莹”——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万年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又像一把布满铜绿的钥匙,锈迹斑斑却精准无比,“咔哒”一声,猛地捅开了我尘封记忆那扇厚重的闸门!洪流汹涌奔腾,瞬间将我淹没!我几乎是凭借着肌肉的记忆,第一个、用力地、不顾一切地鼓起了掌!手掌拍得生疼,心却跳得像要挣脱胸膛。掌声起初稀稀拉拉,夹杂着后排男生们压抑不住的惊艳抽气与女生们好奇或审视的低语。但当所有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那个羞涩地低着头、白皙脸颊如同浸染了最纯净的胭脂、飞快晕染开两片朝霞般醉人红晕的女孩身上时,掌声骤然变得汹涌澎湃,最终汇成一片真诚而热烈的雷鸣,在空旷冰冷的教室里隆隆回荡,久久不息。
我的掌心早已拍得通红发烫,胸腔里却像猛地炸开了一朵绚烂到极致、又短暂得令人心碎的烟花。剧烈的、混杂着眩晕的狂喜过后,是瞬间汹涌而至、铺天盖地的巨大疑云,冰冷地攫住了我的呼吸——
她怎么会在这里?!
丽莹。吴丽莹。我的邻居,我的玩伴,我的……从蹒跚学步到懵懂初开,整整九年的光阴,形影不离、同窗共读的青梅竹马。自从我被投入这座偏远的、名为虹山中学的孤岛,地图上那个名为“家”的点便日益遥远模糊,她的身影也在我日渐褪色成灰蒙的世界里,渐渐淡去,如同被遗忘在抽屉最底层、已然褪色的旧照片。归家的时间总是在命运的捉弄下阴差阳错地错开,仿佛被无形的手强硬地拨弄到了永不相交的平行轨道。我从未设想,更不敢奢望,她会像一道失而复得、穿透厚重云层的光束,猝不及防地、毫无预兆地降临此地——降临在这个我正奋力泅渡、却依旧被孤寂与陌生感冰冷包围的水域!
欢迎仪式在王老师略显满意的颔首(那颔首里或许还带着一丝对秩序恢复的满意)、男生们过分炽热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目光、以及教室角落里部分女生沉默中带着微妙审视的静默中落下帷幕。王老师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视教室,如同在审视自己的领地,最终精准地锁定在第一排紧挨讲台的那个“御座”——那是专门留给需要时刻处于“关照”之下的学生的风水宝地。原主是个瘦小如豆芽菜的男生,此刻正哭丧着脸,如同被剥夺了王冠,磨磨蹭蹭、极不情愿地收拾着本就不多的书本。王老师下巴一点,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指向那个尚有余温的位置对丽莹示意,旋即转向那男生,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你,搬到后面去……嗯,” 她目光扫向教室后方最角落那片被遗忘的“自由之地”,“就彭庆林旁边的空位。” 她的视线紧接着投向那个角落,“彭庆林,你自由了,自己挑个地儿坐。”
“嗡——!”
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骚动与窃窃私语,如同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自由选座?!这在王老师铁腕统治、等级森严的王国里,简直是石破天惊、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我坐在教室偏左的第三排第一座,紧邻着那扇投下大片明亮光斑的窗户。这是我入学伊始便如猎豹般精心抢占、并誓死捍卫的“风水宝地”——既避开了老师唾沫星子与粉笔头的火力覆盖前沿,又远离了后排那片如同无法之地的喧嚣放纵。当年建造时遗留下的粗大承重柱霸道地伫立一旁,恰好让我的桌位微微向内凹进些许,形成一条异常狭窄、仅容一桌勉强通过的独特过道。因此,一年的光阴荏苒,我身边的位置始终空空荡荡,如同孤悬的岛屿,颇有点“孤峰兀立”的寂寥意味。这里光线充足,微风习习,最重要的是,视野死角众多,偶尔开个小差,神游天外,或是蜷缩进自己的一方天地,堪称绝佳的掩护。
我正饶有兴致地揣测彭庆林这家伙会如何利用这堪比“王恩浩荡”的特赦令——是选择后排那片广阔天地呼朋引伴,还是另觅风水宝地?目光却捕捉到他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像一枚早已校准目标的炮弹,从后排那片阴影中起身,动作利落地穿过几排桌椅间的缝隙,然后“咚”地一声闷响,稳稳当当地坐进了我身旁那张空寂了整整一年的椅子里。
我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以一个近乎滑稽的表情凝固地看着他。彭庆林算是入学后跟我关系尚可、能说上几句话的几人之一。但在这个由本地“土著”学生为主体构成的、排外情绪如同空气般存在的班级里,我这个“外来者”与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层难以言喻、半透明的、既非坚冰也非薄纱的疏离薄膜。我们能在课间玩笑打闹,偶尔交换点廉价零食,但像成为同桌这样需要共享呼吸、朝夕相对、几乎能听到对方心跳的“亲密”?从未有过,也从未想过。
我下意识地冲他挑起一边眉毛,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着惊讶和“你小子总算开窍了看上我这宝座了吧?”的调侃笑意,等着他回应一个心照不宣的鬼脸。
然而,出乎意料。
彭庆林立竿见影地回应我的,并非寻常嬉皮的挤眉弄眼。他的瞳孔在我视线触及的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眼神飞快地闪烁,像是被窗外突兀射入的强光刺到,喉结不自然地剧烈滚动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近乎狼狈的慌乱。他迅速低下头,仿佛抽屉里藏着什么稀世珍宝,煞有介事地开始整理着那原本就空无一物、落满灰尘的抽屉格。手指的动作带着生硬的僵硬。
奇怪……
一丝细小却冰冷的疑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带着沉重的力量,在我心湖中悄然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坐到我旁边而已……这有什么值得如此慌乱的?这反常的回避,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刚才重逢喜悦的柔软里。
王老师显然对我们这片隐秘角落的暗流涌动兴趣缺缺,只要座位尘埃落定、秩序未乱便好。她拿起那沓仿佛凝结着全班哀怨与恐惧的试卷,刚欲抖开讲台——
“叮铃铃——叮铃铃——!”
下课的铃声如同掐准了点的救世福音,不合时宜却又恰到好处地尖锐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欢快的嘲讽。
王老师酝酿好的教学节奏被硬生生打断,不耐烦地蹙紧了眉头,那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最终只没好气地丢下一句硬邦邦的命令:“试卷明天讲!下课!”便夹着那叠沉重的“罪证”,步履如风地消失在教室门口,留下身后一片劫后余生的低气压。
王老师那声“下课”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前排,早已按捺不住的男生们,尤其是那几个最活跃的,如同被糖浆骤然吸引的蚁群,或嗅到浓郁花蜜的狂蜂,爆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吼,呼啦一下从座位上弹起,争先恐后地涌向第一排那个新来的焦点。瞬间,吴丽莹和她那张略显局促、被临时征用的“御座”,就被这汹涌的人潮围堵得密不透风。无数个问题像夏日骤降的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向她,声音混杂得几乎分辨不清——“你从哪儿转来的?”“以前学校怎么样?”“喜欢虹山吗?”……
然而——
我的反应早已刻进了肌肉记忆。几乎在王老师说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我的身体已如一张拉满的弓骤然松开!凭着对教室每一寸空间、每一张桌椅摆放的刻骨熟悉,我的目光早已锁定人群涌动时那道稍纵即逝的狭窄空隙。肩膀微沉,腰身以一种近乎本能的灵巧猛地一拧,赶在缝隙完全闭合前,我已像一道贴地疾行的影子,倏然从中侧身滑了出去!身后是骤然爆发的喧嚣和人潮合拢的沉闷声响,但我已成功突围。
没有丝毫停顿,我化身为一支离弦的箭矢,射向楼道。空荡的楼梯间瞬间被我的脚步声填满——急促、清脆、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每一步都重重踏在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激荡起孤独而有力的回响,仿佛在催促着时间。胸腔里,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几乎要盖过这脚步。目标清晰得如同烙印:食堂门口那个小小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窗口。暮色四合时分,它如同一个魔法的源泉,准时蒸腾起霸道无比的浓烈肉香,混合着油脂在高温炙烤下发出的“滋啦”声和迷人的焦糊气息,足以勾动最顽固的味蕾,也精准地锚定了我狂奔的方向。
冲到窗口时,气息已然不稳,喉咙里泛着铁锈味。顾不上平复喘息,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急切,从裤兜最深处抠出那几张被体温和汗水浸得微潮、边缘磨得起了毛边的钞票——那是我攒了好久,就为了在这一刻派上用场的宝贝。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它们郑重地、却又因急切而显得力道稍重地按在油腻腻、黏糊糊的窗台木板上。“两根!刚烤好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沙哑。
两根竹签被递了出来。上面的烤肠刚刚离火,还在滋滋作响,欢快地迸溅着细小的油星。焦黄油亮的肠衣紧绷着,包裹着饱满的肉感,浓郁的、混着孜然和辣椒粉的霸道香气蛮横地撞开鼻腔,瞬间盖过了方才奔跑带来的燥热气息。滚烫的竹签灼烫着指尖,那热度顺着神经末梢一路蔓延,也悄然点燃了心底那份压抑已久的、隐秘的期盼。
当我带着一身蒸腾的热气,裹挟着那几乎能勾起所有嗅觉注意力的烤肠浓香,再次冲回教室门口时,包围着吴丽莹的人墙果然已散去了大半——青春的胃袋和躁动的脚板,此刻更忠诚于食堂的烟火气或操场的喧嚣。人群的消散,像退潮般留下空旷的沙滩。
她独自坐在那个犹如舞台中央般显眼、却也透着一丝格格不入的孤立感的位置上。柔和的脖颈微微倾斜,目光安静地投向窗外。窗外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正被夕阳染成一片璀璨的金色。光柱斜斜穿过疏密有致的叶影,在她纤细的身影上筛下无数跳跃的光斑,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流动的、金色的轻纱。光影在她发梢、肩头游移,营造出一种静谧又略带梦幻的氛围。
深吸一口气,压下奔跑带来的微喘和一丝莫名的悸动,我径直走向她旁边的空位。我尽量让自己动作显得自然,稳稳地坐下,木质椅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目光掠过手中两根烤肠,毫不犹豫地挑出那根烤得最为金黄诱人、油光最为饱满、香气也最为嚣张霸道的一根,手臂轻轻抬起,将那滚烫的、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食物,稳稳地送到她低垂的视线前方。
她像是被这浓郁的香气惊醒,抑或是感知到了身边的气息变化,闻声转过头来。
视线在空中猝然相接。
正是夕阳熔金、流光溢彩的时分。那束最浓烈的金色光线,仿佛经过了精确计算,恰好斜斜地穿过磨损的木质窗棂,不偏不倚地、温柔地笼罩住她。柔顺如缎的黑发边缘被勾勒出一道近乎虚幻、晶莹剔透的金边。细腻的脸颊肌肤在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宛如一块温润无瑕的羊脂软玉,令人不敢触碰。那双无数次出现在记忆深处的眼睛,在触及我的瞬间,仿佛沉寂的星子骤然被点亮,倏然间迸发出惊人的光彩。一丝混合着羞涩与纯粹欣喜的笑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柔软的唇边漾开,两个小巧的梨涡,浅浅地、俏皮地浮现出来,如同盛满了此刻的夕照。
“咔……”
一声几不可闻、却清晰得如同冰面开裂的轻响,在心底最寂静的深渊响起。那层经年累月凝结的、坚硬而浑浊、隔绝着外界喧嚣与内心温度的厚厚毛玻璃,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绽开了一道纤细的、蛛网般的裂隙。微光,试探性地透了进来。
“喏,给你的。”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带着无法掩饰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初秋傍晚特有的、一丝微凉的清爽感,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灼热的竹签顶端,接过了那根滚烫的烤肠。“谢谢。”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随即,那双明亮的眼睛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儿,俏皮地眨了眨,对我飞快地吐了一下粉嫩小巧的舌尖,声音清脆悦耳,真如春日檐下被清风撞响的琉璃风铃:“张晓龙,好久不见呀!”她故意拖长了调子,眉眼间流转着一种少女独有的、狡黠又可爱的得意。
那熟悉的、带着点小得意的语气和神情,像一把无形的钥匙,“咔哒”一声,瞬间开启了我记忆的闸门。无数个放学后,并肩走在夕阳晕染的街道上,她也是这样叽叽喳喳、偶尔卖个关子的模样。心头一股暖流汹涌而起,带着重逢的酸涩与甘甜。几乎是出于习惯,我下意识地抬起右手,想像儿时无数次那样,自然地揉揉她头顶那看起来依旧柔软蓬松的发旋——
手臂抬到一半,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视线扫过她线条柔和的侧脸,那份属于少女的、悄然绽放的美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清晰地标示出时光流逝的距离。童年无间的亲昵,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指尖在空中微微一僵,仿佛触碰到了某种看不见的界限,那份熟稔的动作硬生生卡在半途。我无声地、缓缓地收回了手,只是将目光更深地、更专注地投注在她身上,无言地包裹着她此刻的生动。
她似乎并未察觉这短暂的微妙,低下头,像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开始小口小口地咬起香肠来。动作极其认真,带着一种天生的秀气与专注:先用小巧的门牙试探性地撕开一点点焦脆的肠衣,再轻轻咬下一小口饱满的肉粒,慢慢咀嚼。夕阳的金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
“你不吃吗?”她忽然抬起头,嘴角无可避免地沾上了一小点晶亮的油渍,在斜阳的照耀下,折射出琥珀般温润剔透的光泽,像一个令人心头发软的秘密印记。
“都给你买的,”我微笑着摇头,声音是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耳语般的轻柔,“慢慢吃,不着急。”
话音落下,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安宁感,如同地下深处汩汩涌出的温热泉水,自重逢的巨大喜悦中悄然升起,缓慢却无比坚定地浸润开来,注满了心间每一个因陌生环境而干涸、紧缩的角落。自从背负行囊,踏入虹山中学那扇沉重冰冷的铁门以来,这种近乎奢侈的平静与松弛感,如同沙漠中的甘霖,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饱满地充盈在胸臆之间。
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满足的鼻音,复又低下头,全心全意地沉浸在与那根美味烤肠的“较量”中,仿佛这真的是此刻世间唯一值得倾注心力的大事。
我便安静地坐在她身侧,像一尊守护秘密的雕像。目光越过她纤薄而线条柔美的肩膀轮廓,投向窗外。沉落的夕阳将虹山中学的一切——斑驳褪色的红砖围墙、空旷无人的水泥操场、远处连绵起伏在暮霭中的青色山峦轮廓——都浸染、熔化、晕染成了一幅辽阔而温暖的画卷:宏大、朦胧、流动着熔金般的暖色调,边缘融化在渐深的靛蓝之中。
吴丽莹就在这里。
真真切切地,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粘稠得如同泥沼般的时光深处,坐在了我这座孤岛般的座位旁边。
这感觉,就像是跋涉过漫长而无尽的荒芜沙海,身心俱疲、喉干舌燥之际,猝不及防地,一脚踏进了一片绿洲,一眼清澈见底、甘冽无比的泉水,就在眼前汩汩流淌。
胸腔里,某个沉寂已久的地方,被这眼泉水温柔地注满,缓缓地、无声地鼓胀起来。
真好。
小说《虹山异闻录》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