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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12章

开春了,可濮院这地方的春天,跟东北没啥两样,屋里比外头还阴冷。风吹在脸上,不像冬天那么刮骨头,可那股湿乎乎的凉气,能钻进人关节缝里。

工坊里倒是比年前多了点活气。那台进口机器到底还是让镇上的老周给修好了,换了个旧梭床凑合用着。新零件从广州发过来,得等小一一个月,钱已经从晓雅下个月的工钱里扣了。晓雅没吱声,心里算着,这个月算是白干了,可能还得倒贴。

不过,自打上次那批棘手的渐变提花订单硬被她啃下来之后,车间里的空气有点不一样了。机器坏的那天,阿丽嚷嚷得最大声,说什么“不会弄就别硬搞”,现在看见晓雅,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到底还是不敢再明着指桑骂槐。阿珍还是那样,不咸不淡的,可派给晓雅的杂活少了点。晓雅心里明白,这不是她们变好了,而是王姐的态度让她们摸不着边。

王姐那天当着客户的面,说了句“她刚学,还得练”,没夸,可也没把机器坏了的责任全扣她头上。后来让她列料单、算工时,这都是以前阿珍沾手的活儿。就这么点变化,底下的人精们就得琢磨半天。

但这“不一样”,对晓雅来说,滋味更复杂。王姐交给她的活儿,明显不一样了。不再是之前那种大批量、简单重复的。现在送过来的样图,要么是花色特别刁钻,好几个颜色要跳来跳去;要么是用的线料稀奇古怪,什么混了金丝的、特别容易起毛的,对机器的张力、速度要求近乎变态。

“这个,下周三要。”王姐把一张新样图放在晓雅机器上,语气跟说“今天午饭吃米饭”一样平常,“客户要求高,渐变要像水墨画那样,晕染开,不能有台阶感。线是意大利进口的亚麻混真丝,娇贵,你自己去库房领,损耗不能超过百分之三。”

晓雅拿起样图,心里咯噔一下。这难度,比上次那个又上了个台阶。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具体的细节。

王姐已经转身走了,丢下一句:“不会的,自己琢磨。琢磨不通,就别吃这碗饭。”

这话像鞭子,抽在晓雅身上上。她把话咽回去,低头研究那张图。她知道,这不是重用,是另一种熬练。美其名曰“加练”,实则是更严酷的考验。王姐像个炼钢的老师傅,把她这块生铁丢进炉火里,一遍遍地淬,看她到底能成器,还是最终碎成一地渣子。

晓雅不敢怠慢。天不亮就来,夜里十一二点才回那间冰冷的小阁楼。调试机器,比对色卡,一遍遍打小样。那台机器用了代用的旧梭床,总有点不那么精准,晓雅就得靠手感,靠经验去弥补。精神得像根绷紧的弦,手指头因为长时间接触细线和机器按键,磨得生疼,指尖的裂口旧的好不了,新的又添上。

阿珍有时候会慢悠悠晃过来,看她忙得满头汗,假惺惺地说一句:“晓雅,王姐这是要重点培养你啊,净给你好活儿干。”

晓雅只当没听见,手里的活计不停。她知道,自己稍有一点差错,等着看笑话的人多的是。

身体累,心更累。在这举目无亲的南方小镇,她连个能说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工坊里的人,除了干活就是干活,彼此之间隔着厚厚的墙。她想起在东北厂里的时候,虽然效益不好,可车间里热闹,姐妹们干活间隙还能唠唠家常,开开玩笑。这里没有,只有机器单调的嗡嗡声,和人与人之间那种小心翼翼的打量。

这天下午,门卫大爷举着一封信,在车间门口喊:“孙晓雅!东北来的信!”

晓雅心里一跳,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跑过去接。是赵志刚写来的。信皮有点皱巴巴的。

她回到机器旁边,靠着冰冷的机身,迫不及待地拆开。信纸上的字迹有点潦草,像是赶着写的。

“晓雅:家里都还行,别太惦记。就是开春了,活儿也不太好找。之前说的那个仓库值班的活儿,人家不用临时工了。我又托人问了几个地方,都是干一天歇三天的,不稳定。佳妮她……学习上好像有点跟不上了,老师找过我一次,说孩子上课老走神,期末考试成绩掉得厉害。我问她,她也不说,就是前天晚上,我听见她蒙在被子里哭,说想你了……。你看,要是那边活儿不那么紧,能不能跟老板商量商量,抽空回来一趟?哪怕就几天也好。家里……钱还够用,你别太省着自己。——志刚。”

信不长,晓雅反反复复看了三四遍。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口上。

家里情况不好,她猜到了。可听到赵志刚打零工都不稳定,她的心就揪紧了。一个大男人,带着孩子,没个固定收入,那日子怎么过?佳妮学习跟不上,还想她想得哭……晓雅眼前立刻浮现出女儿瘦瘦的小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仰起头,拼命眨巴眼,把泪逼回去。车间里不能哭。

归心似箭。这个词她以前在书上看过,现在才真真切切体会到是什么滋味。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回沈阳,看看佳妮是不是又瘦了,看看赵志刚到底瞒了她多少难处。

可回去,谈何容易?路费是一大笔,请假要耽误工钱,王姐能准吗?

接下来的半天,晓雅干活都有点心神不宁。机器断了一次线,她手忙脚乱地接上,惊出一身冷汗。她知道,不能再这样了。

晚上收工后,大家都走了,车间里只剩她一个人。她深吸一口气,走到王姐那间玻璃办公室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王姐还在里面算账,台灯的光照着她半边脸,看不出表情。

晓雅敲了敲门。

“进。”王姐头也没抬。

晓雅走进去,站在办公桌前,手在围裙底下绞着。“王姐,我……我想请几天假。”

王姐打算盘的手停了一下,抬起眼皮看她:“什么事?”

“家里……家里有点事,孩子不舒服,我想回去看看。”晓雅没敢说赵志刚没活干的事,只挑了个由头。

王姐没马上说话,继续低头拨拉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了一阵。办公室里安静得让人发慌。

“几天?”王姐终于又问。

“来回……大概得一个礼拜。”晓雅说得没底气。

“一个礼拜。”王姐重复了一遍,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知道现在多少订单等着?你手上那个水墨渐变的活儿,客户催得急。”

“我知道,王姐。我……我走之前,加班把样品打出来,参数调好。回来我肯定抓紧干,绝不耽误交货。”晓雅赶紧保证。

王姐合上账本,看着她:“孙晓雅,我这儿不是国营大厂,没那么多规矩体恤。活儿不等人,你耽误一天,就是耽误我的钱。”

“我明白,王姐。”晓雅的心沉了下去。

“准你五天假。连来带去,第六天早上,我要在车间看见你。”王姐说完,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账本和一卷钱,数了数,抽出几张,放在桌上,“这是预支给你下个月的工钱。扣掉上次修机器零件的钱,还剩这些。你心里有个数。”

晓雅看着那叠不算厚的钞票,愣住了。她没想到王姐会准假,更没想到还会预支工钱给她。

“王姐,这……”

“拿着。”王姐语气还是冷冷的,“按时回来。家里的事,尽快处理干净。我这地方,不养闲人,也不同情眼泪。”

晓雅赶紧拿起钱,捏在手心里,钞票边缘有点割人。“谢谢王姐!我肯定按时回来!”

王姐已经低下头继续看账本,挥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晓雅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回到空荡荡的车间,她靠着墙壁,长长吐出一口气。手心因为攥着那卷钱,有点汗湿了。五天,来回路上就要去掉三四天,在家满打满算只能待一两天。但总比回不去强。

她捏着那叠钱,心里算着账:路费要多少,给佳妮买点好吃的,给赵志刚留点生活费……王姐预支的这钱,解了燃眉之急,可她也清清楚楚地提醒了欠着的债。这滋味,说不清是暖,还是更重的压力。

第二天,晓雅疯了一样干活,终于把那个水墨渐变样品的参数大致调稳定了,跟王姐交代清楚。然后她跑去汽车站,买了最便宜的那趟夜班车票。

临走前,她把自己那点简陋的行李收拾好,阁楼里冷飕飕的。她看了一眼这个临时落脚的地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坐上长途汽车,闻着车里那股混杂着汽油、汗味和方便面的气味,晓雅才觉得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点儿。车子摇摇晃晃开出濮院,窗外是南方初春略显萧瑟的田野。她紧紧抱着装着工资和车票的旧布包,盘算着到家是先抱佳妮,还是先问问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王姐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阿珍阿丽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老周那句“留点神”,都被暂时抛在了脑后。现在,她只想快点看到女儿,回到那个虽然破旧但终究是家的地方。

汽车颠簸着,晓雅靠在脏兮兮的车窗上,迷迷糊糊地想,这来回奔波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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